第155章 第155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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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爷全身心放松地欣赏夜色明月,朦胧的灯火柔和了四爷脸上分明立体的线条,懒散悠闲的姿态,好似寄情山水的世外之人。只是噶礼的角度来看,四爷深邃的五官在灯火下明暗模糊,越发立体冷峻。


    噶礼不敢再说话。


    太子爷本来要卡着四爷要救灾的折子,利用四爷爱国爱民的心,逼迫四爷去靠拢,哪知道四爷直接动用亲王权利,从山东调粮食。


    盐粮铁等等都是天大的事情。一般来说亲王调粮食的权利只是虚设,没有哪个亲王敢犯这个权利忌讳。可是四爷敢。噶礼没有想到,却又好似想到了四爷就会这样做。


    更要他心惊的是,康熙对此的沉默。


    他默默地想着心事,只见四爷悠然一笑,这一笑,比夜色还冷清,和明月一样高贵凛然遥不可及。


    这一笑很快消失,快的要他怀疑是自己眼花。四爷的目光从月亮上收回来,俊脸上有几分感叹和怀念:


    “爷还记得,当年第一次西征打仗,粮草断绝,熬了多少天草皮树根,你送到第一批粮草,大军的欢呼声,也是在这样的月亮下。”语气也是感怀的。


    噶礼顿时愣住。


    那天晚上的夜色,也是这样的冷白,白白圆圆的高挂九天。那是年轻的自己,皇上第一次西征,大军缺粮食,皇上提前准备的粮草都被准格尔大军烧了,别人都因为索额图的势力拖拖拉拉,他为了主子爷,拼了命地想办法在高山峻岭里赶路,路上遇到几次袭击,死伤大半,硬是赶着时间送去粮草。他是第一个到的。那个时候四爷才多大一点儿,十二岁?吃草皮喝马尿马血,和将士们同甘共苦,节约仅剩下的粮食给关键的人用,他一眼看到了出征之前胖乎乎的四爷瘦骨嶙嶙的,自己一身的伤不疼了,眼泪花花的心疼小主子。


    回忆过去,要噶礼眼里升起来一抹温情,他轻轻地眨眼,眨去眼里的湿意。


    “……四爷,您还记得那?”噶礼的声音嗡嗡的,鼻子酸酸的。


    “记得。”四爷记得噶礼抱着自己大哭“小主子受苦了……”,记得噶礼身上的血腥味,所以他在老父亲问自己噶礼做两江总督时候,提点两句。


    噶礼低头看自己的朝靴尖,王之鼎端着托盘上前,他接过来托盘里的茶杯端给四爷,站在一边默不作声。


    四爷:“很早以前,汗阿玛就说过,噶礼做事勤敏,而且能担任事情。爷在江南看了这些日子,”抬眼看向噶礼,噶礼不由地咽咽唾沫。“结合户部报上来的,这几年的江南税赋情况,果然很好。”


    噶礼眼睛一亮。果然才是知道轻重的人!贪污的罪名儿算什么?给国库收上来税赋,这就是莫大的功劳!四爷认可自己的能力更要他心头骄傲,他就是有这个能力,不是靠董鄂家的家世,也不是靠母亲和太子殿下,靠自己!


    但是他随即高兴不起来,活阎王夸人?这不是夜猫子进门?他也不是说“哪里那里都是皇上的功劳臣愚笨……”的人,偷瞄着四爷的表情,越发地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不管是山西,还是江南,要做事,都难。”四爷的语气颇为理解,目光低垂,右手用茶杯盖刮着茶叶沫,感受紧张外露的噶礼的情绪。“爷打小儿办差,官场中的事情,都明白。”


    噶礼蓦然心头一震。


    四爷这样做事的皇子才明白,要镇住民风彪悍的山西百姓、奸猾的商人们,必须要强势不择手段。


    四爷更知道,也只有四爷才能懂自己的做法。要稳住江南局面,还要将江南的税赋收上来,更是要非常手段。毕竟,这在前朝,大家富户们可是敢一两银子也不交给朝廷,还写诗大骂要税皇帝苛民扰民的江南。


    噶礼不知怎么的,蓦然想起来太子,太子从来不知道他的难处,只会伸手要银子,天经地义。他再想起自己借机加税赋收上来的银子,偷瞄一眼四爷,四爷如今管着户部了那。


    他不由地眉心一跳,猛然反应过来,活阎王知道自己手里多了一笔银子,如果户部库房一两见不到,……


    他打一个寒战,额头不自觉地冒出来细汗,恭敬地回道:“四爷,因为苏北的情况,今年江南的税赋会有影响,但臣一定想办法,尽可能地完成江南税赋份额。”


    本来有理由少交一点税赋的,现在四爷知道自己有了银子了,那必须要拿出来银子都作为税赋上交国库。噶礼心痛这一大笔银子,却又庆幸自己反应快,更庆幸银子还没有运给太子爷。


    哪知道四爷摆摆手,将用了几口的茶杯递给他,他接过来茶杯放回茶桌上,恭敬地等着四爷吩咐。


    摇着摇椅,淡淡道:“江南的情况,今年不容乐观。爷知道你有能力,但是,治标不治本。江南首先要稳住,再是税赋。”


    !!!


    噶礼心生不好的预感。


    康熙的要求就是,稳住、税赋。


    四爷的要求,比康熙的要求更高?他心里正骇然的时候,听到四爷问他:“江南如今的情况,比前朝更复杂。海运兴起,各种问题接踵而来,你的事务更为繁重,爷都明白。但是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噶礼勉强笑道:“四爷,您是说?”脑袋里极力思考着,吓得跪下来道:“四爷,之前杨问道的事情都是臣猪油蒙了心。太子殿下来信说,也要臣全力配合你赈灾,太子爷监国为难,处处受到掣肘,本来要发赈灾粮食的,可是有大臣们说江南有粮食,皇上早就吩咐准备了。四爷您听听,这是人话吗?一连干旱两年,老百姓一天一顿都吃不饱,哪里还有余粮准备?”


    四爷只一笑:“起来说话。”


    “哎。”


    噶礼起来,心里头跟揣着一头小兔子一般惴惴不安,只极力稳住自己。


    “你在山西做巡抚了,做的好。但是朝中弹劾你的人很多,汗阿玛一直护着你。但你难道要有一天,江南文人集体反对你,士绅官员们一起上书弹劾你?你的方法若还是如此粗暴,他们不敢反抗你,便拿下面的老百姓出气,老百姓骂的是谁?你有当地士绅的根基深厚文章锦绣?还是有文人的嘴皮子?”


    “万夫所指的结果,你明白吗?”四爷的声音轻轻的,好似在说“今晚月色真好看。”


    噶礼瞳孔一缩。


    良久,他想明白了四爷的问题,身形一晃,倒退两步,喃喃自语地结巴道:“四爷……我……我……我对皇上和太子爷一片忠心……”


    他不敢想象有那么一天,所有人都反对自己,逼得康熙不得不杀了自己平息争端的场景。


    四爷:“爷很早就说过,你性情过傲。你打压江南办学的进程,爷忍了你,派戴铎来江南,也没有为难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噶礼脸上肌肉抽动,慢慢地屈膝,“扑通”一声给四爷跪下,抱着四爷的大腿哭求:“小主子,不是噶礼想的,噶礼哪里敢打压您要办的事情?是事实难为。四爷您知道士绅们垄断教育,……。”


    “是事实难为。爷当然知道。”四爷对着皎洁的月亮微微一笑:“你的行动,某一方面,缓和了爷和江南士绅的矛盾。他们高兴你站出来。等你输了,他们又庆幸自己没有站出来,更是因为连你都输了,他们更没有了胆气。噶礼,……”四爷轻叹一声,如同今晚的月华透着寒冷的光。“敏达能办事,是你的优点,……”


    过了,就是大大的缺点。噶礼间接被四爷当“贼头子”擒拿,反而是真服气了四爷了。


    太子爷也擅长帝王之术。但对比之下,偏于表面和情绪化。


    四爷,居然才是最像康熙的人。他瞬间想到,是不是四爷要改革矿场,太子爷站出来反对,四爷不惜拉上八爷硬抗,是不是,也是想着,只要打压下去太子等人的反对,别人都不敢反对了那?


    噶礼越想越是心寒,抱着四爷大腿,眼泪花花的哭着:“四爷,主子爷一定会护着臣的,是吗?四爷!你告诉臣!四爷!奴才当年在战场上,也是和你背靠背一起拼杀的啊小主子。”


    “是啊。”四爷膝盖上薄薄的缂丝长袍被噶礼的眼泪打湿,他却没有看噶礼。目光望着遥远的夜空,幽深莫测。


    “那个时候,你正热血,一心建功立业,你的出身背景,也不怕索额图。你甚至都不怕太子。你的忠心,汗阿玛知道。你每次进京,汗阿玛都用心教导你,要注意方法,讲究一点儿,你是缺银子的人吗?论你功绩,你的功绩,都抵消多少这般争斗算计和罪过?”


    “四爷……四爷……我……奴才……”噶礼哭啊。权利到手了,他早飘的多高了,他哪里还知道老百姓的愤恨?哪里还会害怕江南士绅们的怒火?


    四爷手指轻轻敲着东方最好材质的精美藤椅的扶手,目光微合,好似看到无数君臣相斗,多方厮杀。噶礼,和上辈子的年羹尧、隆科多的身影,在眼前重合又分开,漆黑的鸦羽轻轻颤抖,眼睛微微睁开。


    “爷一路上遭遇刺杀,你以为,都是八爷的人蛊惑其他仇敌派来,要爷和你对上?即使如此,他们也是真心恨爷。拦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爷,拦着多少人的财路了?在苏州,残梦会的柳公子私自接单子,指明是你派去的木匠联系他。你只知道怨恨你们八爷,柳公子曾经是山西富户公子,因为你家破人亡,恨你入骨。你可有查到?”


    朗朗乾坤,噶礼吓得一个哆嗦,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前方,好似看见柳书源嘴角带血,看着自己的鬼影子在飘啊飘。


    他也是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人,思及那柳公子的美貌和用毒手段,要是自己对上,能全身而退吗?


    他默默地哭着,声音哽咽:“四爷,世间的是非对错怎么划分?臣都不记得他是山西哪家富户的公子了,臣在山西做官就要打击他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们的家倒下了,一家人流落在外。臣知道会被人暗杀,每天小心翼翼,府邸金碧辉煌,是显摆,也是摆出来气势吓退一些人,……”


    “四爷,活生生的人世间,人有七情六欲,并非过错。这天底下,庙堂上,田间地头,凡是太阳底下,哪里不一样?四爷,我也不是怂包,我做下的事情,有结果我都扛着。”噶礼还是傲气的。


    四爷伸手,轻轻地拍拍他的肩膀:“挺好。人傲气太过,会容易走向死路。但人没有傲气,一般都是一事无成。”


    “嘿嘿。”噶礼骄傲地笑着,脸上有泪,眼里更有不悔。


    “四爷,您今天的劝说,臣大体明白。臣很感激。有多久了,只从臣任职山西巡抚,几乎没有人和臣这样说说话了。皇上的话儿,太深奥了,臣听不懂。也不是听不懂,臣被猪油蒙了心了。四爷,您知道吗?像我这样的官太多太多,他们嫉妒我,只是因为没有我的出身能力和受宠。而像四爷您这样的自律的人,又太少太少了。孔圣人尚曰:法不责众。就四爷你一个人,扛着一杆大清清廉的大旗,就能够横扫天下,澄清玉宇?”


    他抬头,爱惜地看着眼前的小主子,好似又是当年在战场上,自己抱着筋疲力尽的他,靠在一堆尸体上,含泪举着水囊喂一口清水的时候。


    “四爷,小主子,皇上每次和我说话,皇上前两天给我写信,还在担心你的安全。小主子你打小儿机灵,你知道,如果官场上的事,都照你这么办,那满朝文武,还不都得弄得是人人自危吗?四爷,您劝说臣留点后路,您怎么不给自己留点后路那?”噶礼动情地哭着,他们这些权贵子弟,打小儿和皇家人打交道,爱恨情仇、算计争斗,纠缠在一起早已说不清。可是,此时此刻,他恍惚还是当年,他希望小主子安安全全的。


    噶礼哭到不能言语,期待地看着四爷,哭着求着问:“四爷!臣是贪婪爱享受,臣将来有什么是罪有应得,四爷您那?四爷,您下江南,皇上要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带着亲卫跟着,四爷,皇上天天担心您啊。您家里还有那么多可爱的小主子们。四爷!”


    四爷无声一笑。眼前晃过出发前,皇太后、皇额涅、额涅、苏茉儿嬷嬷、良母妃、敏母妃等人担忧的目光,晃过福晋等人殷殷嘱咐的会说话的眼睛,晃过孩子们一声声地问:“阿玛,十月份回来过生日吗?”……他一仰头,看向浩渺夜空,深邃清亮的眼睛,比夜色更深,比夜空浩瀚辽阔,一片璀璨清明。


    “所以,爷很惜命。爷一路上琢磨了一个法子,今天,就想是给你指一条明路试试吧。噶礼呀,你这般这样下去,将来死路一条,且臭名留在历史上。人人只会骂你是贪官。”


    !!!噶礼的哭声一顿,瞬间心动。四爷真能翻盘?可是四爷在营救大爷一事上,不是要所有人心服口服了?噶礼越想越心动了,四爷那眼睫毛都是戏的小戏精,打小儿就一肚子鬼主意。


    可是噶礼还有顾忌。


    噶礼吸着鼻子,眼泪鼻涕的哭得好似一个小孩子:“四爷,奴才不能背叛太子爷。四爷,奴才不是那样的人。”


    “很好。”这一点,四爷还颇为赞赏他的为人。“爷不需要你背叛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是半君,你忠心于太子殿下,很对。”


    噶礼心口一噎。


    果然不能和四爷矫情。


    噶礼也顾不得脸面了,袖子呼噜一把眼泪嗡嗡着鼻音道:“四爷你说。臣听听。”袖子一呼噜脸上的泪水,极力瞪大了眼睛看着四爷:作为和容若、曹寅等人一起看着皇家几个孩子长大,虽然不若容若、曹寅一样爱凑上去亲近,但四爷的鬼机灵他是深深知道的,被他卖了还要感恩戴德地帮他数钱。


    噶礼目光忐忑,浑身上上每一个毛孔都带着小恐惧。他甚至觉得,不管将来皇上能不能护着他,那是将来啊。现在四爷这个活阎王,是想要自己的小命啊。


    四爷对着他挑唇浅笑。


    他的小心肝要蹦出来。


    吓得。


    浑身哆嗦着,眼巴巴地看着四爷,等着临头一刀。


    四爷就是不说了!


    噶礼眨巴眨巴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四爷。


    这是长大了的小主子,难道段位更高了?还要自己求着四爷,求求您卖了我吧,我老值钱了。……


    四爷就是矜持了。


    用下巴一点自己的膝盖。


    噶礼吓得猛地一起身,去一边架子上绞了毛巾,给四爷擦擦衣服,再去收拾收拾自己干干净净的。


    一回头,发现四爷站起来了,摆弄那讨厌的小厮王之鼎送来的古琴。他规规矩矩地在四爷脚步跪下来,求道:“四爷,噶礼求你。”


    “哦~~”


    噶礼:“……”


    没有办法,他就是这样一个倔驴,打着不走牵着倒退的,就是犯贱。


    “四爷,刚才是奴才愚笨,误会了您的意思。臣保证听话。四爷,您有法子,要臣青史留名,打压打压那群鼻孔朝天的笔杆子,臣一定严格执行,刀山火海,保证不怂!”


    “哦~~”


    “四爷,不管是谁反对,除了皇上老主子,就是太子爷反对,臣也不怂!”


    “哦~~”


    “臣知道四爷管着户部了,臣也知道,四爷最忌讳贪污。可是四爷,臣能将江南税赋做好,却不能不贪污,臣贪心是一方面。另外一方面,臣若不贪污,哪里有人为了喝汤跟着臣干这样得罪人的事情?”


    “听着,好像有道理。”


    “是吧是吧,四爷,您最是知道,当官做事的门道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四爷净了手,王之鼎去焚香,他端坐在古琴边,骨节分明的十指调着音节。


    琴音悦人,琴音杀人。在噶礼要承受不住崩溃的时候,他终是心软。


    “噶礼,人人都说爷惩治贪污有功劳。其实,爷哪里有功劳,大清有三大贪污,爷就不能惩治。特殊环境下,特殊的功臣,汗阿玛容忍包容,爷也明白事情牵扯太多。你说得对,爷惜命,从不做不能做的事情。爷希望天天祈求汗阿玛长命百岁,汗阿玛活一天,护着他们的家族一天。你那,至少还有机会。你的贪污,你自己处理,毕竟命运都把握在自己手里,爷只能提醒你一句。”


    噶礼听得心惊肉跳。


    这是说徐乾学和高士奇的家族?


    果然四爷的忍耐,只能是皇上在的时候。


    “四爷,那些所谓的文臣清流大臣,其实最是奸猾。奴才听说,徐乾学、高士奇的家族,堪比当年明朝徐阶的家族霸占一座松江城那,比那严嵩还富裕。到现在松江,还都是徐家的人,叫什么徐家汇!四爷,他们的家里藏书比皇宫里头还多,垄断书本和教育,跟那曲阜的孔家人一样国中国王中王。四爷,臣来到江南就和他们不对付。臣大力支持您将来都将他们家统统正法。”


    噶礼是标准的死道友不死贫道!还一脸讨巧地看着四爷。


    四爷:“……”


    “知道徐阶和严嵩都贪污巨大,都是权奸,名声却有差距吗?因为徐阶做了一点政绩,还培养了一个好学生张居正。政绩和私德是两个方面。别老看着别人的尾巴,不知道自己的尾巴都拖地了,……”发现他听得入迷,四爷给他一个脑崩儿,气恼道:“你几岁,要爷给你讲故事?江南税赋,爷给你一个,正规收税的法子,你按照这个法子,不管是开海后的富商税赋,还是田亩上万的士绅大户税赋,你操办好了,都能光明正大地收来。”


    噶礼傻乎乎地捂着脑门,愣愣地看着四爷。


    四爷说得对啊!


    他光是打压大家富户收税,不高举旗帜肃清江南官场,能留下好名声吗?


    他还缺少一个“张居正”一样的好学生!


    他正觉得顿悟了,不自觉笑了出来,对上四爷的眼睛。


    四爷的这双眼睛,比夜色还黑,比夜空还空阔辽远要人心折沉溺。


    噶礼又看得愣愣了,从这双眼睛里一回神,反应过来整句话的意思,吓出来一身冷汗。


    徐阶混在嘉靖朝啊。


    他遇到了康熙这个强势的帝王不说,他的康熙老主子,还有这么多能干的儿子们,尤其这个眼里不容沙子的四爷。


    噶礼顿时有种生不逢时的遗憾之情。


    神情委顿,精神不振地请罪道:“四爷,臣明白了,人和人是不一样。福气也是不一样的。”谁有严嵩和徐阶的好命,遇到一个不上朝的皇帝?噶礼情绪更低落了。


    “四爷,您说吧。您怎么说,我怎么做。”


    “嗯。”四爷小小的满意,一曲《高山流水》在琴弦上流畅而出。噶礼听得入迷,正全身心地沉浸在尾音余韵里的时候,听到一句话。


    “年遐龄在福建做的税赋改革,你听说过?汗阿玛重点提及,要各省份地方学习的?爷整理整理,再深入一点儿。你的能力高,爷对你期望很大啊。”


    可惜噶礼当时的脑袋还不能思考。


    等他明白过来,吓得当时就失去了反应。


    等他再反应过来,四爷已经飘飘然离开了。


    十三爷和十四爷一人站在他的一边,虎视眈眈地看着他。


    “噶礼,四哥一路上遭遇的刺杀,不管和你有没有关系,在两江地盘上,就和你有关系。更何况杀手里头还有你的仇人。你说怎么办吧?”


    噶礼第一次发现,十三爷无赖起来,颇有四爷当年的风采。


    “噶礼,四哥说不和你计较,说江南目前离不开你。爷就给你一次机会立功赎罪。”


    噶礼瞅着成长起来的十四爷,杀气腾腾地威胁他,思及他说的话,那真是一屁股跌坐地上哭天抹泪。


    四爷不愧是最会使唤人的活阎王!


    蚂蚁也能拿来榨油!


    他一个铁杆太子党,都能放心地使唤!


    皇上!您快来救救臣啊。


    噶礼当天晚上,和皇上写信,写着写着哭了出来,一颗一颗大大的泪珠子落在宣纸上,他也没心情重新抄写,继续和皇上哭诉四爷的凶恶。


    “臣的脑袋还停留在琴音幻化出来的“山上青松葱茏,山下芳草碧翠,湖面绿波粼粼,湖畔流水潺潺,凤鸣水声,……”里,皇上,臣真的不是自愿答应的。可是臣到现在也不敢去拒绝。四爷还说是他在张居正一条鞭法和年遐龄试点基础上研究出来的,深入版改革。皇上,你一定要救救臣啊,臣可不想将来和商鞅一样,被车裂啊皇上……”


    噶礼越写眼泪越多,泪水很快打湿了信纸。他每次听到“期望很大”就条件反射地绷紧神经情绪紧张,因为皇上每次要使唤他重大事情的时候,就是这样一副“除你不可”的重用模样,要你死心塌地地做牛做马。


    如今四爷也是。


    将来他就是贪污被砍头,也就一刀罢了。一般也就被关进宗人府圈禁。四爷这是要他被千刀万剐啊,那张居正可是死了都被挫骨扬灰的!


    “皇上,年遐龄也就是试试水,他的那点改革算什么?四爷这是要了臣的命啊。皇上,您一定要救救臣,臣给您磕头,您看在臣母亲的份儿上,臣还没给母亲养老送终啊皇上!……”


    噶礼很是委屈也很是害怕。


    他已经预感到,自己一定要被四爷逼着,做改革派大臣了。


    他只能哭求老主子心软,护着他一点儿。


    这方面,太子爷是指望不上的。


    这样一想,他心里更难过了。


    他领养了索额图的一个孙子,这是满洲八旗规矩,哪家有孤儿,一个家族的人,亲友们都帮忙养着。可他也是顶着莫大的风险了。可是太子爷就觉得是理所当然的!


    还有贾应选,他们也是认识了不少年了。说死就死了。太子爷估计只有在用着其他人不顺手的时候,才想起来贾应选吧。


    他和四爷说,不能背叛太子爷,那是他的为人,他不是那样的小人。可他对太子爷的为人,太了解了。索额图当年就没有指望太子爷护着什么,如今他也不能指望。


    入秋里夜里寒冷,寒气浸入进身体里,他酒气过去了本就冒冷汗,半开的窗户里一阵风吹来,吹的蜡烛光摇曳,吹的他身上起来鸡皮疙瘩。


    噶礼唤小厮拿披风来披上,身体暖和了,心里头无端端的,心生一股悲凉。


    整顿吏治。


    收一个“张居正”一样的学生。


    施行四爷的试点改革。


    处理好自己贪污银子的问题。


    ……


    噶礼一样样地数着,最后伏案痛哭不止:“皇上啊,臣都这个岁数了,臣不是当年跟您征战沙场的年轻人了啊皇上!”


    噶礼是一个明白人。不光是家庭出身教育,更是因为他母亲是康熙的礼仪保姆嬷嬷,他对康熙很是了解。四爷在太子爷拒绝了他,明知道太子要拉拢他,逼着他低头靠拢,却选择动用亲王权利,从山东调粮食,康熙只会认为四爷有魄力,即使骂他训斥他,也只是表面。至于擅自动用调粮食的权利,间接动了康熙管控天下粮食、盐铁等等皇权。康熙也没有任何表示,这本就是表明对四爷的信任。


    他伤心一阵子,分析一阵子,又开始担心太子爷的未来。太子爷擅自拒绝四爷的赈灾折子,康熙知道了,不知道怎么训斥失望那。一时又担心有一天自己和凌普等人一样的下场,一时又担心将来历史上的名声,康熙不得不杀了自己,……。


    更害怕,如果自己现在帮助四爷完成这份计划,将来太子或者八爷登基,要收买江南人心,或者单纯的就是否定这份计划,那么,他就是第一个死的。自己怎么就受这个夹板子气那?他又哭了一阵子。马蹄奔跑在宽敞官道上,用最快的速度将噶礼的信件送给康熙。


    康熙收到信件,瞅着信纸上花花的一团一团,还以为是信件被水打湿了,正要问责送信的侍卫,仔细一看,居然是眼泪!


    康熙惊住了。


    看完信,懂了噶礼的意思,康熙目瞪口呆。


    待要说话,魏珠又拿一封信进来,康熙的第一反应:老四的。果不其然。


    老四在信里说:“儿子找到暂时解决土地兼并的方法。暂时治理到一点点根本。虽然不是长久之计,但应该效果上佳。……”


    康熙看完,震惊的没有魂儿。老四这是要翻天啊!


    老四还是卡准了噶礼要活命要好名声的脖子。


    吓唬的噶礼急病乱投医,慌了神,还真有点答应他的意思。


    康熙捧着两封信,在椅子上呆坐了半夜,一直到后半夜,不知不觉地睡着了,魏珠领着小太监们抬着他回去寝室。


    再说四爷从噶礼府邸回去,洗漱沐浴一觉好睡,睡得很是酣然。


    第二天一大早,胤祥和胤?来找,四爷刚模糊要醒来。阿娇一身丫鬟的打扮跪在外间候着,王之鼎端着水盆和漱口清茶进来,钱白在擦拭窗户。


    哥俩站在四哥床头,板着个脸。


    入秋了,都有黄黄的落叶了,院子里小厮们在打扫,也是轻手轻脚的。屋子里窗帷密密垂着,重重纱幔遮着,飘逸透气且几乎透不进光来。只在窗帷的叠合的一线间,缝隙里露出金黄的一线晨光。只那么一线,整个内室都被染上了一层璀璨如瓷器一般的浅浅光泽。


    这可真是好睡!


    哥俩也不忍心猛地唤醒四哥,在外间用了一笼小包子,一份豆汁儿,王之鼎看着墙上自鸣钟的时间拉开寝室的窗帘,清晨的太阳光挥洒进来,四爷才模糊醒困,要睁开眼睛。


    王之鼎对外间跪着的阿娇挥手,阿娇不想离开,更不敢起身,跪着膝行进来。等了好一会儿不见动静,心里胆怯害怕又因为想起柳书源难过得紧,生怕做的不好要柳书源白死了,“砰砰”地磕头,刚两下,听到一声慵懒的好似西洋大提琴一样醇厚的嗓音:“怎么磕头了?”


    接着就是王之鼎用力制止自己的动作,抬头赔笑儿:“爷,她说伤势好了,要伺候您。我和她说,爷现在不要丫鬟伺候,她不听。”


    胤祥和胤?听到动静,一个手里捏着包子,一个捏着烧饼,好奇地过来看。


    四爷不搭理两个弟弟,对小姑娘温然说道:“抬头爷看看。”


    阿娇用力止住了眼泪,双手握拳,手心被指甲刺破,她慢慢地抬起头来。


    传说中的四爷半躺在江南花纹精致的拔步床上,身上披着一件浅青色外褂,他睡得很好的样子,犹自带着晨起的惫懒舒展着眉眼,如孩子一般。让人不自觉想去和他一起笑一笑。


    阿娇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


    四爷放了心:“这屋子里没有铺设地毯,青砖地面女孩子不要这样磕头。”


    “四哥,你可别乱温柔了。”胤?靠着门框乐不可支,瞄着一眼通红的小姑娘。“阿娇,你可不要被四爷的多情吸引了。四爷其实就一根木头,他关心你,就是纯粹的关心你磕破了额头。哈哈哈哈哈。”


    四爷:“……”


    胤祥咽下嘴里的小包子,也笑道:“你这个丫头,礼仪的事情慢慢学习。但是四哥现在真的不留丫鬟近身伺候。一个是小嫂子们吃醋,一个是四哥自觉他年龄大了,侄子们都要长大了,懂?”


    阿娇没听明白,大约明白是男女大妨,顿时着急:“那我在外头伺候四爷。”


    “别别别。”胤?一副害怕的模样:“你长得这么漂亮,在外头伺候四哥,我们兄弟经常来,不说我福晋,嫂子弟妹们都要吃醋了。”


    阿娇急得哭了:“那我,那我……四爷,求您。”她急得又要磕头,却又被王之鼎按住了不好强行动作。


    四爷稍作思考:“这次出门是办差,一个丫鬟婆子也没带着,你一个人跟着,若觉得伺候你伤势的两个婆子可以,就留下。若觉得不好,再找两个。先熟悉礼仪,再养养伤势。有事情,找王之鼎询问。”


    王之鼎忙答应着:“爷,奴才一定尽心。”


    阿娇一听,糊涂了,一句话不经过大脑脱口而出:“四爷,是不是因为我的身份?四爷,我身边卑微。我知道。我……我……”她伤心的哭不下去,好友其实是男子,好友故意接单子去世了,临终给自己找到一条出路,不用再做杀手,一连串的事情要她养伤也无法安心,因为这个出路是江湖人人人皆知人人害怕的雍亲王。


    她也是才知道,她帮忙好友要杀的人,居然是雍亲王。


    “四爷,我……我罪该万死。我……”她哭的不能自己,觉得自己痴心妄想了。雍亲王是她一个杀手能接近的吗?


    四爷因为她的眼泪莫名:“哭得什么?在爷手底下做事又累又忙,每次有休息他们都抢。”四爷说的是高斌和饽饽几个。


    胤祥和胤?也不明白。胤祥道:“你伤势还没有好利索,好生养着。”她却是哭的更伤心了。王之鼎倒是明白几分她的恐惧,对四爷讨巧地笑:“爷,阿娇姑娘能简单活动活动了。出来做做活儿也好。”


    这下四爷明白了。


    “跟着王之鼎动动也好。洒扫收拾的,跟着王之鼎做点轻便的活儿。”


    阿娇还没反应过来,王之鼎已经按着她磕头拉她出来了。


    反应过来的阿娇挣扎要进去磕头,王之鼎着急:“姑娘,爷要起床了。男女授受不亲。”她惊得捂着脸扭身跑了。


    胤祥和胤?乐得哈哈哈哈大笑。


    四爷起来洗漱穿衣,钱白蹲下来给他穿靴子,四爷问:“今天有什么事情?”


    “户部发来公文,说这十年大清人口增长快,要重新统计人口。运送到苏北的银子种子都到了,李卫跟着张伯行等官员亲自监督发放,辣椒花菜等蔬菜种子也有。皇上说苏北三年免税。……”


    钱白说话利索,一样样记得清楚说的明白。


    四爷点点头:“挺好。”


    银白暗花缎面镶边浅蓝暗花软绸箭袖圆领袍,蓝色流苏腰带,白色亲领,藕荷色裤子,很是清雅的打扮。四爷出来寝室,和兄弟们一起用晚食,胤?一看他的穿着就问:“四哥今天还是出门逛街?”


    “去南京的几个书院看看。”


    兄弟两个对视一眼,低低叹息了一声,胤祥拎着银汤壶给四哥倒了一碗奶汤,眯眼嬉笑道:“四哥你装扮成年轻学子,还是可以的。”


    已经过了而立之年的四爷,轻轻咳嗽一声:“苏轼的父亲年过三十才开始读书,一样考中进士。四哥也可以。”


    胤?无语了,放下手里的烧饼吐糟道:“四哥,我们有话说。”


    四爷在青花珐琅花鸟碗里一眨眼。


    胤祥放下筷子,端正态度,严肃道:“四哥,噶礼能信得过吗?改革试点很是重要,万一操办不好,我们下面的计划都要落空了。”


    胤?一扬眉翻个白眼:“四哥,这事情先和汗阿玛说好,将来成功了,记住这是你的功劳。可不能要噶礼那老小子说成是太子爷的功劳。”


    胤祥:“四哥,噶礼就是有心要操办起来,为了一个好名声。但他敢吗?他现在不是一心帮太子爷早日登基?”


    胤?:“我也认为,他就算有心,也会害怕。可能他第一个担心太子爷一旦知道,他帮助四哥做事,第一个容不下他。”


    四爷感受江南奶汤熬出来的不同于北京的口感,挑着一边俊秀的眉毛懒懒地笑。


    “你们认为,这个事情要成功,难吗?”


    胤祥:“难。”


    “这个事情要施行,得罪人吗?”


    胤?:“得罪了全江南的大家富户士绅豪门,一个不少。”


    四爷乐了。


    胤祥/胤?:“!!”


    胤祥一拍大腿:“我明白了。”


    胤?脸上肌肉扭曲,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郁闷。


    太子对于这样得罪人的事情,会出头吗?就算他知道这办成了是大功劳,要表示支持,他能狠下来心得罪那么多人吗?


    不说太子,八哥……,胤?摇摇头。


    四爷瞅着两个一脸懊恼的弟弟,安抚地笑:“你们的担心,你们站在四哥立场认知里,人都会有的想法。但是四哥站在太子殿下的立场认知上,他不会抢功劳,反而可能会阻止。”或者在自己打压江南士绅的时候,站出来反对自己拉拢人心。


    “事情自然是有过程的。噶礼也需要时间思考。最后噶礼会不会同意,是有他自己做主。我们且先等着看看。”


    胤祥和胤?眼睛一亮。四哥有了主意,这件事暂时放下。


    胤祥放松下来开心地用膳。


    胤?还有事情。


    “四哥,那我们今天还去秦淮河转转吗?我听说书生学子们都喜欢去秦淮河。”


    “出门之前,你四嫂转告了你福晋的话,不许你在外头花心。”四爷端着哥哥的架势一本正经。


    胤?鼻子都气歪了,偏他再心痒痒,也不敢自己偷偷去秦淮河找江南花魁耍,每天跟着他两个哥哥上山下河,走访村村落落,蹲大街上和老大爷下棋!他大口大口地用着烧饼,气到最后,都要气不起来了。


    因为他两个哥哥都在看他笑话!


    晴朗的好天气里,四爷领着两个弟弟逛着南京的学院,其中还有当年胤祥和胤?跟着胤?,在江南操办起来的工匠学院。


    学院很热闹。


    和苏州、扬州等地方的工匠学院一样热闹,充满新生的希望。


    胤祥和胤?一身月白衫子,站在四哥的身边,默默地看着,这完全不同于打仗厮杀的成就感,成就一方孩童,造福一方百姓。


    进进出出的学生们老师们家长们,好奇地望着不远处官道上的三个年轻公子,尤其当头最俊的一个,都是惊讶于他们的风采迷人。


    他们都不知道,这就是当今的四爷、十三爷、十四爷。


    他们记得八爷、十三爷、十四爷的恩情。


    他们甚至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四爷在幕后操办起来的。


    胤祥和胤?转首看四哥,因为四哥眼里的那份欣慰欢喜,眼睛湿润地避开了视线。


    哥俩陪着四爷逛在南京城的大街小巷,晚上回来写信回去北京,和康熙说明情况,回复户部、工部事情,钱白送来家里的信件六封,认真看完挨个给回信。


    阿娇在院子里和王之鼎打包包裹,远远地看到书房窗纱里映照出来的伏案人影,看得愣神。


    王之鼎心里一叹,劝说道:“阿娇姑娘,我们做好自己的事情,其他的,莫要多想。”


    “我知道……”阿娇知道自己的身份,能进来四爷府做丫鬟,已经是莫大的机缘了。她脸颊微红在夜色里看不清,但一双美目亮的惊人,亮的要王之鼎都不敢直视,移开了视线。


    “王爷每天给家里写信吗?”


    王之鼎没想到她问这个,低头绑着绳子笑道:“写。宫里长辈们担心,家里主子们惦记,小主子们想念。阿娇姑娘,你进了府里,就是幸福了。我们府里的男子,都和爷学着顾家照顾家人那。丫鬟姐姐们嫁人的,没有一个不幸福的。还有嫁给官儿们的。外头人说宁娶大家婢不娶小家女。我们府里的丫鬟姐姐们啊,想要迎娶的人多着那。”


    阿娇脸上更红了,却是微微低了头。


    皇家人的丫鬟,都是旗人包衣,出身都是好的。进来四爷府上,被四福晋调理出来,自然是官儿们都要迎娶。


    王之鼎打一个结子,蹲身开始捆扎另外一个包裹,抬头看她一眼,隐约猜到几分,当下笑道:“姑娘,不看出身,就我们府上的丫鬟,都是香饽饽。你没听过,宰相门前七品官?我们福晋跟前的丫鬟,那按品级,也是七八品~~”


    阿娇“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脸上红红的,弯身和他一起捆扎包裹。


    这些都是寄送回去家里的当地礼物。四爷出去逛,亲自买回来的。


    两个人动作麻利,很快都捆扎好,要钱白将这些包裹,连同十三爷、十四爷那边送来的包裹,一起送给驿馆。


    四爷在南京走走看看,遇到下雨天,就和江南文人一起赏雨听琴,还帮助十阿哥派来南京的戏班子排大戏,出席南京大剧院开幕仪式……九月初一离开南京的时候,各方人争相送行,都要大摆宴席,送来的礼物都是堆积成山。苏州顾家老家主带着顾家人再次前来拜见,进来偏堂就给四爷大礼磕头:“四爷,顾家老儿给您请安。”


    “起来。”四爷瞧着精神焕发的七旬小老头儿,后头跟着的一家人,脸上有着笑模样。


    顾老儿并没有起来,身体服帖地面,再次磕头:“四爷,四爷,顾家小二有您调理,如今身体康健、娶妻生子,一方知府。四爷,顾家永远记得您的恩情。四爷,草民有幸,这把岁数了还能见到您一面,您要草民给您多磕几个头。”


    说着话,再次郑重地磕头。


    四爷轻斥道:“起来。你这个岁数给爷行大礼,要求爷什么?后头的小子,扶着你们家的小老头快起来。”


    后头的三个年轻人以为四爷生气了,忙扶着老头起来。顾老儿哭哭笑笑,摇头又是叹息:“四爷您看,这一家子,也就顾小二有点出息,这几个,不知道能给您多磕一个头,哪怕被你打一顿板子,也是天大的荣幸。”


    四爷:“……”


    “嘁!”门口传来胤祥取笑的声音:“我说顾老头,你家出来一个顾小二,你还不知足?这么大的年纪了,也不留点儿精明给年轻人?都带进去棺材不成?”


    顾老头忙慌领着一家人给十三爷磕头再磕头,胤祥扶着他起身,疏阔的眉眼都是无赖:“爷可说好了,你再给爷磕头,爷也不会和四哥一样心软。”


    “十三爷,小老儿哪里敢那?”顾老头苦笑连连,极力挺直了弯曲的腰身面对十三爷恭敬道:“十三爷,您是侠义之人。小老儿知道,万万不敢心存贪心。”


    “吆喝,小老头还挺乖嘛。”胤祥兵痞子的模样儿,右手晃着一对文玩核桃,在四哥身边坐下来了,翘着二郎腿斜眼看着他:“说吧,这次来,有什么事情?”


    顾老头一把挥开搀扶他的年轻人,重新跪下来,肃容道:“四爷、十三爷、小老儿不知道你们南下为什么,但小老儿知道,一场赈灾无需三位主子爷一起南下。十三爷,小老头前来,只为告诉四爷,您但有吩咐,草民万死不辞,草民这么大岁数了,若还能有机会跟着四爷干一番事业,草民真能含笑去见祖宗们了。十三爷,您记得当年您南下办学,草民也是出了力气的,草民老了,但胳膊腿儿还能动弹。”


    说完,颤颤巍巍的,再次磕头。贴在青色地砖上的手老迈但保养得宜,此刻手背上青筋暴起如小蛇。


    胤祥一只手支着下巴,陷入思考中:明明四哥什么都还没做,和噶礼也只是交谈,噶礼也是严守秘密的,这老头就蛇虫一样闻到肉腥味儿了?


    胤祥转身去看四哥。


    四爷一板正经脸忒是无辜。


    胤祥:“……”


    好吧,四哥名声在外。可他还是疑问。


    “顾老头,你说,你怎么会认为,四哥有其他事情做?四哥,就是南下赈灾,查看灾情和黄河水情,游山玩水那?”


    顾老头一抬头,只笑。


    看向四爷悠哉用茶的模样,恍惚间还是他跟在顾炎武老祖宗身边,第一次见到孩童的胖墩儿四爷。


    顾老头看向胤祥,虔诚道:“十三爷,四爷是做大事情的。即使出来游山玩水,”避开皇位争斗,“四爷也是心系天下苍生。十三爷,小老儿跟着祖先顾老先生第一次见到四爷,那是二十多年前,老先生说:‘四爷是做大事的人,顾家、天下百姓……若想有百年安稳,都指望四爷。’”


    胤祥眼睛一眯。


    顾炎武那个老头……,他看向四哥。


    四爷轻轻摇头,眉眼在茶香袅袅里一片朦胧,声音也透着江南烟雨的轻柔舒缓:“一路奔波,先下去休息。”


    顾家人心里一惊,以为四爷生气了,一起跪下来磕头。


    猛不丁一声“哎!”顾老头一声响亮的答应,给四爷行礼,真就领着他们退下来。


    胤祥看向四哥,皱眉道:“四哥,那老头儿提起来顾炎武,就是要你心软。”


    四爷放下茶杯,身体靠向椅背,放松地问:“最近是不是有很多人都在打听我们南下的目的?”


    胤祥一撇嘴,王之鼎端茶点进来,他用小银筷子夹桌上的炸小鱼美美地用着:“打听就任由他们打听。反正是他们万万想不到的。四哥,顾家根深蒂固,徐家即使一跃而上,比李家、顾家、叶家这些原先一等世家还高,但毕竟根基浅,好对付。真正麻烦的,就是这是老牌上中下世家们。”


    四爷目光微合,好似在看屋外头的风吹落叶,又好似在看阳光穿过树叶间。


    “顾老头儿,是来求情的。断尾求生。”


    “!!!”


    胤祥心头一震。


    四爷一睁眼,瞅着他不敢置信的模样,伸手扑棱扑棱他新剃头的青瓜脑门,安慰道:“这片土地上,人杰辈出。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这群所谓的隐世高人最讨厌!胤祥脸上肌肉抖动,愤声道:“国家要他们出力的时候,他们说官场脏污了他们的清名儿,繁杂事务打乱了他们的清净。如今国家要办大事情了,他们又蹦?出来了,要护着自己的利益了。什么高人,说白了,就是精致利己到骨头缝里!”


    “噗嗤”,王之鼎没忍住笑了出来,清理香炉的动作停下,回身面对十三爷的瞪眼作揖讨饶道:“十三爷,您说的太对了。他们呀,就是这样一群人。那什么,天大地大,没有他们的家族利益大。灾情救命如救火,也没有他们的文人尊贵重要。要不说江南到处是祠堂吗?”


    胤祥一乐。


    “你小子还有这个见识,不错。”一转头,看向四哥。“四哥,看来这事情,还真要噶礼来操办。”


    “噶礼性格傲气,容易被激起来冲动。”四爷微微合眼思索,光影在巨大的书架前勾勒出他脖颈到锁骨纤瘦柔和且立体深邃的弧度,那样静谧的姿态,仿佛她是从时空长河中走出来的过客旅人,疏离而漠然。


    “噶礼弹劾江苏按察使焦映汉,之前利用还没查实的贪污罪名弹劾下去布政使宜思恭、江苏巡抚于准,他的权利**越来越大,戴铎留在江南,也不为他所容。”


    胤祥咽下一口炸小鱼,坚定地摇头,一脸争斗到底的坚毅:“四哥,噶礼造的孽,早晚反噬到他自己身上,您何必给他操心?依我看,汗阿玛派来大清官张伯行,就是在提醒他,收敛一点儿。他却以为汗阿玛派来张伯行监视他的,简直无可救药。”


    四爷给他一个响亮的脑崩儿,沉声道:“胤祥,我们是要做事,用人。不要意气用事,更不要情绪化。噶礼有能力,若有他主持这次试点,是最合适的。他有缺点,但这个缺点,我们能化为优点。”他霍然站起身,字字落如磐石:“信四哥,不会出事。”


    胤祥的眼神微微涣散,口中道:“四哥,我信你。但我还是担心。”四爷明白他的关心,连他自己也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胤祥的目光关怀温暖一如当年孩童般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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