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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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转身离去,听得此话,微微歇了步。

    起初以为是务虚套话,但这位少年的谈吐,与其他人迥乎不同,清晰,直接,直击治理时疫的关键之所在,通篇并无一句废话,将治疫之难点,剖析得真真切切、明明白白。

    每提出一个论点,必会延引充沛的论据。少年以近百年来的治疫实例为经,以大周朝医学水准、隔离营在长安城版图如何有效分布为纬,此外,还讲了时疫的分支,诸如水疫、火疫、血疫,详略得当地阐述它们如何影响日常生活,黎民百姓该如何有效防治病。

    更教人震颤地是,少年引用典籍之汗牛充栋,所跨越的学科之深广,单纯的治时疫,他已经精要地谈论了好几门学目,诸如水文、地理、算学、药理、医理云云。

    由点及面,偏僻入里,全无一丝掉书袋之痕迹,仿佛他已将这些学识尽数掌握。

    学堂内外静悄悄,只余少年淡泊的说话声。

    日色趋于阑珊,新风吹过庭树,俯仰之间落叶纷纷,送断数声惊燕。

    少年已经答完了。

    李奭仍旧伫于原地,冗长的静默,迫得贾山长有些难安,他心头开始发怵,心跳如悬鼓,不上不下。

    平心而论,他觉得裴丞陵所答极好,治时疫对一众涉世未深的少年而言,委实是超纲了,但裴丞陵居然能答出朝臣写奏折一般的精悍水准,其功底、造诣,由此可见一斑,也教他极是惊憾。

    简直就是一匹大杀四方、所向披靡的黑马啊。

    有这一块明珠在,其他的人就黯然如沙碛了。

    但就不知能不能教太子满意……

    晌久,便听李奭淡声问道:“这位学生姓甚名谁,孤怎的此前没见过?”

    贾山长释疑道:“乃系鸿义坊归义伯府的嫡长子,单姓裴,讳丞陵,说来也巧,这位学生与裴家二郎是堂兄弟关系,因畴昔罹患哑疾,被辟雍馆劝退,休学一年,今岁方在关中书院入学,同二年级生员朝夕共读。”

    “原来是裴伯砚的嫡子。”一抹清浅的兴味掠过李奭的静眸,他与归义伯不算熟稔,但晓得此人天生反骨,工于诗画,志不在仕,目下见着裴丞陵,倒能窥见其父当年的三两风仪。

    李奭嗓音有了微澜:“那他岂不是要在一年之中,完成长达四年的课业?”

    贾山长揣悟不透太子的真实喜怒,如实应答:“正是。”

    李奭未再深溯,仅是吩咐随身的少詹事:“圈下此人。”

    巡课时,杨醒会按旧例,随身携带一份笔墨名札,不过经年以来,用场寥寥,毕竟太子素来眼光甚高,一般仅十二甲的生员才能被圈下名字。而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仅答了一道时事之问,居然引起太子的瞩目,显然是有栽培与扶植的趋向了。

    此一举动,贾山长望在眼底,诧在心底,行止之间不免殷勤,问:“待会儿下学时,要让裴生见一见您?”

    “不着急,且观察一段时日罢。”

    “那前面还有几座学堂的生员……”

    斑驳沉寂的浮光洒照在李奭身上,许是立身有一会儿了,他容色的血气正在消褪,唇色显出苍白,他修长的手指掩住下颔前边,喉头浮起痒意,他隐抑地咳嗽一阵,嗓声渗出倦意,道:“孤乏了,摆驾回宫。”

    -

    宋枕玉回至伯府,时交申正牌分,穹空之间一片浓郁的赭红,将天时焐热得比往日皆要暖。

    听闻世子爷哑疾痊愈,有口能言,蔡嬷嬷喜极而泣,颤声道:“去岁寻大夫治疗,但膏药罔效,打从玉娘子过了门,世子爷的情状一直都在好转,托您的福气,咱们长房,从今往后,都不会再教人看轻了。”

    蔡嬷嬷道完,便神清气爽地去筹备晚膳去了。

    宋枕玉将那几株墨梅植在西次间,不知为何,怔神的功夫,耳畔幽幽响起裴丞陵的那声「玉娘」,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她坐在庭院之中的石磴上,垂着眼,她从不曾要他开口言说,但今次他哑疾竟痊愈了,这算不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她想起裴崇对裴丞陵的种种轻侮,为争夺世子之位,居然能作恶如斯,倘或不是她执意让姜大司正问清缘由,倘或裴丞陵没有恢复哑疾,那么,这午晌争执的后果,将不堪设想,裴丞陵很可能在集愆簿上被记大过。

    公试将近,为他寻一位陪读的侍卫,乃属当务之急。

    这般一来,无人能再欺他辱他,无人敢再妄生事端,也能给他提供一个相对安谧的读书环境。

    论及侍卫的问题,宋枕玉就想起自己在平康坊的遭际,说到底,不能说服吴钩随她回府,她多少有些不甘心,她见吴钩第一眼,依其行相与佩刀,便觉此人难教,就像她最初遇到裴丞陵,悉身皆有棱角与锋芒,若要让他言听计从,对裴丞陵忠心耿耿,怕是要费不少功夫与心力。

    关键这人得愿意来伯府才成。

    强扭的瓜不甜,强人所难,并非宋枕玉的风格。

    陪读侍卫的问题,需额外再想一想办法。

    正思忖间,倏听院外起来一片动静,一位阍人前来,行相略为狼藉,忧心道:“玉娘子,府口前有个提刀的刀疤脸,说来寻您,小人觉其可怖如恶犬,只得呵斥,但此人凶悍固执,怎么撵都撵不走——”

    宋枕玉反应过来,道:“此人我识得,怕是真来寻我的。”

    司阍在前带路,宋枕玉抵了府门,便是看到一位管事婆子,大马金刀地提着稠红辣椒水,照定那少年面门泼去,宋枕玉心漏跳一拍,忙道:“住手,他是我的门客……”

    但她终究说慢了一步,辣椒水已经浇洒在吴钩身上,这厮也是个耿率性钝的,扛刀在肩膊上,眼神不卑不亢,刀疤冷硬,一直看到宋枕玉的时候,才些微动容,一刀拄地,屈右膝而跪:“我来征应侍卫。”

    宋枕玉与之对视一阵,有些无言,倒也不必行如此大礼。

    她朝司阍与婆子澄清原委,这堪比鸡飞狗跳的局面才堪堪作罢。

    蘅芜院里一直没有外男进出,能穿的衣饰仅有归义伯与小世子的,成年男子的衣饰,尺寸会显得宽大,吴钩才十八,宋枕玉比对一番,同裴丞陵相仿,她遂是寻了一件旧衫给他换上。

    且道:“虽然不知道你为何会改了主意,但见到你能来,我很高兴,我在酉时会接世子爷回来,到时候你们相互熟稔一下。你今后的任务,就是当他的陪读与侍卫。”

    吴钩本是看着地面,闻着此话,目露惑色:“不是保护你吗?”

    宋枕玉失笑,抿起胭红的唇:“你信不信,不出两回合,我能一个兔子蹬鹰,把你从此处蹬飞出院?”

    是时候,该在这个叛逆分子前,树立权威了。

    吴钩搁下刀,摩拳擦掌:“好,试试。”

    不出半盏茶的功夫,比及他从虚空之中坠在地面上时,他觉得自己对宋枕玉的印象,从他被掀翻的那一刻,完全颠覆了。

    酉时正刻,宋枕玉去关中书院接裴丞陵下学。

    她没告诉他吴钩的事,是想给他一个惊喜。

    哪承想,一炷香的时景后,这两人甫一见面,居然打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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