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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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九章】

    傍夕的日光由鎏金转成绛紫,隔着婆娑的花树,能听到流莺的阵阵声音,宋枕玉带裴丞陵回至伯府,因是意欲教他与吴钩相互认识,她遂是慢行,让他先行一步,说是准备了一个礼物。

    这个年龄的少年,对礼物普遍有一种好奇心在,裴丞陵回至蘅芜院,哪承想,这院中居然有一位年纪与己相仿的少年,相容之上盘踞着一条淡色刀疤,从右眉骨横穿过左颧骨,面目极是陌生,且还穿着他畴昔一袭旧日的衣衫,腰间盘着一柄虎纹朴刀,依其行相,应该是个身手不俗的侍卫。

    裴丞陵微不可察地蹙一下眉心,眼梢无声地收敛起一个静水般的弧度,秾纤鸦睫投落一片浓翳的深影,骤而想起宋枕玉说送给他的一份礼物,莫不会是此人?

    可他根本,不需要。

    恰恰相反地是,他觉得蘅芜院亟需一位侍卫,女侍卫,这般一来,无人能再妄自靠近宋枕玉,轻视她。

    他永远记得,裴仲恺跌断一条腿的那夜,宋枕玉沦落入横眉冷对、千夫所指的境地,她对他说,她不在乎任何人对她的评议,她只在乎旁人看是否轻了他。

    裴丞陵掩藏在袖裾之下的手,慢慢蜷拢起来,心绪褶皱成团,宋枕玉事事都将他放诸首位,到底在何时,她能将自己当一回事?

    裴丞陵负手在背,倏忽觉得自己大意了。晌午之时,他本欲寻崔珩商谈雇侍卫的事,但这厮上完经义课,又伺机尿遁,裴丞陵决计明日再议,但人算弗如天算,他上完一日学的光景,宋枕玉竟是使了个侍卫予他。

    吴钩正在注视西次间种植的那一丛墨梅,觉察有人来了,转身探看,晚夕的朦朦夕色从庭中的梧桐洒照而泄,半丈开外的这个少年,身量颀峻修长,襕袍斐然如瑜玉,气质出尘如谪仙,逆光隽立,教吴钩看不清具体面目,一阵熙风拂过,少年发顶上的玉冠渲染成了流金的色泽。

    直觉告诉吴钩,这应当是归义伯府的世子爷了。

    但吴钩只认宋枕玉这一个主子,所以他并不跪下,仅是抱刀,颔首道:“敝姓吴,单字钩,从今往后便是世子爷的侍卫与陪读。”

    裴丞陵对侍卫姓甚名谁,什么来历,提不起丝毫的兴致,淡声问:“多少银两?”

    吴钩挑起一层的眉:“什么名堂?”

    “她多少家资雇你,本世子奉还多少,此处不留人,你尽可离去。”斑驳浮碎的薄光,淡寂地覆照于裴丞陵周身,四遭人籁俱寂,春蝉的嘶鸣之声回荡在前院内外。

    不知是不是出于吴钩的错觉,他感受到了一阵丝丝惕凛的寒意,自外侵入骨髓,但他岿然不动:“卑职仅是奉主子之命,护世子爷左右,假令世子爷不需,那卑职留在主子身边守候。”

    口口声声自称「卑职」,但一言一行,板正耿率,毫无卑恭之色。

    裴丞陵嗅出了一丝微妙的端倪,眸色起了沉黯的风澜,视线投向吴钩,淡淡地抿起薄唇:“嫌少?我出两倍。”

    吴钩再是迟钝,此刻也已切身觉知到一丝稠郁的弑气了,对方仿佛在正儿八经地谈交易,但周身泛散着一种势若千钧的压迫力,这种感觉,俨似一柄缓慢捣鞘而出的、削铁如泥的长剑,在冥冥之中锚定了他。

    明明才初次打照面,但显然可见,世子爷对他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敌意。

    吴钩知晓世子与宋枕玉之间,是继子与后娘的关系,今下观之,两人关系是很恶劣么,她费尽心思给世子延请的侍卫,他丝毫不接受,摆明是拂了宋枕玉的面子。

    吴钩与宋枕玉虽打过两回照面,但从她替他的阿姊入殓尸身、看到他的刀疤并未劝退反而以一种尊重的姿势同他对话、延请他入府谋生时起,凡此种种,吴钩心中极是触动,他看到了潜藏在她骨子里的真诚、大气、良善、慈悲,这亦是他决心追随她的真正缘由。

    吴钩确证了这件事,遂是道:“除非是死,卑职不会离开主子半步。”

    一抹郁色掠过裴丞陵的眉间,一种潜在的危机感瞬时攫住了他,他心下淡笑,道了声「好」,下一息,忽然迫近前去,抽走吴钩腰间的朴刀,随目观览打量。

    “这刀锻工精细,刀柄镶嵌玄玉,不像是寻常铁匠所打,质感比寻常铁刀敦实。”裴丞陵指腹摩挲着刀身,并未看吴钩一眼,“这刀,自现在伊始,是本世子的了。”

    吴钩闻罢,太阳穴处的青筋一挑:“刀还我!”

    裴丞陵眉间轻挑,把玩着朴刀,但指腹的力度在一点一点收紧,话辞意味深长,一字一顿,“本世子看上的东西,一贯喜欢强占过来。”

    ——不管是朴刀,还是人,外人休想染指分毫。

    但吴钩秉性是块钝木,并不深谙此话的关窍,视线死死定格在这一柄朴刀上。他在这个人间世,亲人死绝了,无甚可留恋的,对大多数俗物已然不在意,更不缅怀耽溺,但少部分会当得比命还稀贵,其中之一,便属这一柄朴刀。

    裴丞陵此举,显然触了吴钩的逆鳞,他劈掌朝前怒夺,但裴丞陵擅于以守为攻,吴钩怎么去夺,都堪堪差了一步,实在忍无可忍,他俨似猛虎下山,照定裴丞陵扑去,作势要一举掀翻他,裴丞陵看到了出现庭院之中的纤纤衣影,薄唇抿起了一丝浅弧,他倏而卸下防守,伴随「哐当」一声,朴刀坠地,一场混战由此开始。

    宋枕玉本以为裴丞陵和吴钩两位年岁相仿的少年,能够在同一屋檐之下朝夕共处,但入院之时,传了一阵肉搏厮斗之响,她心头猝然打了个突,遽地穿过垂花门,甫入院中,便见吴钩将裴丞陵摁倒在地,撂起拢紧的拳心,作势要扑前砸下,宋枕玉倒吸一口凉气,这俩家伙是不是今儿都来了大姨夫,一言不合要兵戎相见?

    宋枕玉提裙上前,但不阻止,反倒端坐在近旁的石磴上,一晌摸出钳子慢条斯理剔指甲,一晌勾起眼梢,淡视地上滚成泥团子的两人。

    很诡谲地是,有家长在旁观,架反而打不起来了。

    吴钩的气焰一霎地蔫了,牙关紧了紧,抄起朴刀倒入鞘中,从裴丞陵身上起来。

    裴丞陵亦是起了身,他那一张清贵矜雅的面容,此刻蘸染了灰霭尘泥,容相显得可怜兮兮,他袖袂下的手贴在襕袍一侧,露出几分委屈的模样,偶尔抬眼用余光望她,生怕她会生气。

    “怎的不打了,继续打呀。”宋枕玉剔完了指甲,笑意盈盈,巧笑的目色在他们身上巡睃。

    吴钩主动解释:“世子爷要走我的刀,我不同意,才打起来。”

    裴丞陵半敛眼睑,鼻头翕动一下,鼓起河豚腮,行至宋枕玉近前,很轻很轻地掖了掖她的袖裾,脑袋垂得很低,嗫嚅道:“我只是没见过那朴刀,心生好奇,想借来看看,不知为何,他就动手了。”

    吴钩:“……”这个世子爷,前世怕是一枝黑心白莲罢,

    抵掌灯时分,要用暮食了,堂厨传了蔡嬷嬷的喊食声,宋枕玉揉了揉眉心,吩咐道:“吴钩,给蔡嬷嬷搭把手。”

    吴钩领命称是,提溜了一下衣襟,速速去了。

    宋枕玉将小世子从头顶检视至足踝,悉身并无碍恙,窃自舒下了一口气,但不放心地问:“他方才伤着你哪儿了,可有哪里疼?”

    裴丞陵薄唇抿成了一条线:“玉娘是站在我这边的么?”

    宋枕玉也听出了一丝端倪,少年心思细腻,很在意她的立场问题,这意味着她偏向于谁。

    但是,宋枕玉素来帮理不帮亲,因于此,她揉了揉他的后脑勺,凝声道:“你了解我的,谁有道理,我就站谁,对事不对人。”

    裴丞陵脑袋垂得更低了,嘴唇显然深深扁起,能悬起一只油瓶。

    宋枕玉淡声问道:“你不是单纯想看吴钩的刀罢?”

    一言戳中少年心事。

    裴丞陵揪紧宋枕玉的袖裾,指尖蜷拢,抬起眸一错不错地直视她:“嗯,我是故意夺了吴钩的朴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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