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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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的手指在黑暗中摸索,费力拉开床榻内侧的暗格,从中扯出几条冰冷的锁链。绳索手指粗细,一圈圈缠上绑着绷带的手腕,腰间,脚踝,紧紧的捆缚,最终又汇合成一股,末端死死的绑在嵌在墙内的金属环内。
雨声,风声,簌簌的碎响中,还夹杂着一道沉重的喘息。
蒙在双眼之上的缎带左眼的位置被鲜血浸湿,湿淋淋的,触手温热,腥甜黏腻。
江辞用手掌按着左眼,手背青筋暴起,冷汗从鼻尖滴下,整个人宛如从水中捞出。
修长的指节扣在床沿的凹槽处,用力得发白,冰冷的锁链一寸寸收紧,脆弱的喉管几乎支撑不住,呼出的气息都带着滚烫的血腥气。
左眼处的灼痛感更甚,彷如浇入岩浆,势要腐蚀侵吞掉这具残破的躯体。
疼,真的很疼。
他垂着头颅,喉结滚了滚,吞咽下口中的血液,在魔气的挣扎暴动中勒紧了双腕上的锁链。
手腕上雪白的绷带几乎被殷红浸透,温热的血液划过苍白消瘦的指骨,坠在无力垂落的指尖,一滴一滴的掉落。
各种被隐秘埋藏的记忆被血淋淋的挖了出来。
八岁那年,樟树林,漫天苍翠。
记忆中那个高大的男人抱着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望过来的视线凝着厌恶:“江辞,你弟弟向来身体虚弱,只是借你一点心头血而已,你竟然都不愿,真是令我失望。”
“果然流着和你母亲一样的血,她们北境的那些人,一个个都是自私冷漠的疯子。”
“你现在不是,将来也会是。”
十岁那年,山间别院,夜幕漆黑,火光冲天。
到处都是烧黑的焦土,到处都是堆叠的废墟,就连空气中都飘着细小的火星。
“好孩子,为什么不愿意和母亲一起死呢,在这个残忍讨厌的世界上,还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吗……”
苍白貌美的女人躺在火光里,轻声低喃,直到双目渐渐失去焦距,带血的手掌无力的从他的侧脸上滑落。
年幼的江辞遍体鳞伤,跪在女人身边,木然的抓着她的衣袖,眼泪不断的从眼眶中掉出。
他不知道。
他真的不知道。
再后来,他被庚辰仙府收留。
孤僻冷漠,怪异离群,交战时就像一只悍不畏死的疯狗,谁沾染上谁倒霉。
这是所有人对他的印象与评价。
直到他腿骨断裂,双目尽毁,推开层层堆摞的魔物躯体,拖着剑从遍地尸首的血魔之渊中爬上来,倒在一支来自庚辰仙府的小队面前。
“江师叔,是江师叔,他竟然没死,但受了好重的伤。”
“要帮他处理一下伤口吗?我听说江师叔脾气古怪,贸然出手会不会被他砍死啊?”
“想什么呢?人都昏过去了,行了,掌门让我们打扫战场,尽量救治伤重的同门,我们手中的药物有限,品阶也低,想来师叔应该看不上,还是传信让人把师叔带回去吧。”
“对啊,反正江师叔至宝无数,自愈能力强悍,完全不用担心嘛。”
“等一等,他手臂上那些黑色的纹路是什么?”
“纹路好怪,气息也……我去,是魔气!”
“特么这大杀器是被魔气侵蚀了,傻站着干什么,快跑啊啊啊啊啊!”
这些记忆就像是密密麻麻的蚁虫,爬满了心室,不断撕咬吞噬血肉,翻来覆去的提醒着他一个不争的事实。
从始至终,他都像个异类,即使身处高位,即使手握利刃,即使再也没有人敢在他的面前有一丝一毫的不敬。
或许母亲说得对,他早就该放弃抵抗,彻底死在十岁那年的那个夜晚。
可是死了就代表什么都没有了,他不想死。
更不想被魔气取代,变成一个毫无思维能力的疯子。
黑暗中,魔纹从缎带之下蔓延开来,横亘在男人苍白的皮肤上,张牙舞爪、肆无忌惮的扩充。
耳畔的风雨声似乎越来越远,江辞撕下了蒙眼的缎带,垂下的半张脸淌满了殷红的鲜血。
他低低的喘息着,胸膛起伏不定,很快开始大口大口的吐起血。
仿佛有无数只钢针穿透骨骼,缓缓的扭转曲转动。
好疼。
意识即将崩断之时,有什么温暖的东西握上了他的小臂,在锁链的捆缚紧勒之中,轻轻松松捏断那股快要窒息的束缚。
醇厚浓郁的灵力迎面而来,一经触碰到他的身体,那些野蛮增生的魔纹瞬间静止,随后像是遇到洪水猛兽一般迅速退回。
雨打瓦沿的声音霎时清晰,新鲜的空气涌入火辣辣的喉咙,江辞后仰着脖颈,喉结滚动,沉重的喘息起来。
有人手指温热有力,抹去他嘴角的血液,随之抬起他的手腕看了看青紫的勒痕:
“今夜我守在这里,师尊睡吧。”
鲛珠散发出莹莹白光,照亮了整个房间。
床幔掀起的榻上,一片凌乱狼藉。
燕回曲起一条长腿坐在床沿,怀中靠着一个青年模样的男人。
她发丝上沾染着一点水珠,瞳仁漆黑,皮肤极白,沐浴在柔和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冷淡,此刻正拨歪了青年的头,捏着棉团为他擦拭身体上肿胀的勒痕。
就外出一天,师尊就成了这幅样子。
以后她走了可怎么办。
再收一个徒弟会有她尽心吗,毕竟小时候的救命之恩放在这里,燕回托着脸,认真思考这个想法的可行性。
天赋什么的倒在其次,不能继承师尊的衣钵也行,但必须对他尽心尽力。
思来想去,找个懂得感恩性格乐观温和的老实人接盘最合适。
就这么办,以后她多留意留意。
拧了条湿帕子,燕回勤勤恳恳的擦掉江辞脸上的血迹,过程中收束着力道,简直算是她短短十几年人生中最小心翼翼的时刻了。
蜃妖格外心虚,躲在一旁默默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绷带拿来。”燕回头也不抬的吩咐。
想想自己做的好事,蜃妖底气不足,乖乖跑去翻出绷带,双爪奉给燕回。
“大姐啊,你不是在执行任务堂的任务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白色毛球耸了耸自己的鼻子,尴尬的没话找话。
“快吗?”燕回撕下一条绷带,微微牵起一点嘴角,语气不明:“再慢一点,我师尊可能就没了呢。”
啊这,啊这。
蜃妖自动终止这个话题,灰溜溜的滚到角落。
“对不起,”它两只爪子蜷缩在一起,小声的说:“我错了,我不该没有好好听你讲话,我检讨,我反思,我下次一定不再犯了。”
“你能不能不赶我走啊,”它脑袋上的小蓝花耷拉下来,蔫哒哒的说:“我现在还是镇邪窟逃犯,除了这里,庚辰仙府已经没地方可以去了。”
一根根掰开江辞紧握自己的手指,燕回揉了揉自己有些发酸的手,拉起床榻内侧的薄被替他盖好。
白色毛球的脑袋越垂越低。
呜呜,它犯了大错,这大姐肯定不会原谅它的。
明天,不,或许今晚就要卷铺盖走妖。
不对,它连铺盖卷都没有。
“蹲在那里做什么,”燕回提起它放到桌面上,“去处理一下躺在地板上的那什么齐渊,碍眼又碍脚。”
“他他他好像死了,我没吃过人,没有处理尸体的经验啊……”
蜃妖对着爪子尖,小心翼翼的对燕回道。
“没死,我刚才已经看过了,颈骨断裂都没死,还有气息。”
燕回拔开一只药瓶的瓶塞,道:“反正他好像轻易死不了,就把他丢下山,如果你想偷懒,也可以直接把他从山顶滚下去。”
妈耶,这样就算没死也得被搞死了吧。
大姐果然心肠冷硬,冷血无情,蜃妖瑟瑟发抖。
对比一下她对病秧子简直好得过分啊,看来以后想要在她眼皮子底下混下去,一定要好好奉承病秧子。
蜃妖暗暗下定决心,轱辘到角落里躺尸的齐渊身边,扯着他的衣服费力的往外走。
小楼外面,斜飞的雨滴拍打在瓦楞,窗棂上,声音密集且跳动,和着风过竹林的簌簌声,越发显得清冷。
偌大的清竹峰,除了峰顶小楼,就只剩下漫山遍野的竹子了。
潮湿冷重,并不适合养病。
她向窗外望了一眼,浅淡的光线从东方的天空露头,庚辰仙府的黎明即将到来。
燕回靠着床边曲腿坐下,抬起手揉了揉发酸的右肩。
一刻不停地赶回庚辰仙府,她一踏出任务堂传送阵,就将一脸呆滞的女鬼塞给等侯在传送阵外的管事,随后立刻赶往清竹峰。
好在,没出什么差错。
只是方才输送了大半灵力,现在有些力竭,连手臂都微微颤抖。
放在其他任何一个场景下,燕回根本不会做出这种毫无利益的愚蠢事情,将自己置身于力量不足的危险状态。
祸端匿于微末,稍不留神,她的性命可能就要受到威胁。
就算时刻有守在暗处的下属保护,但相比于把自己的安全托付与人,她更愿意将其牢牢的攥在自己手中。
燕回是一个做事必求回报的人,脾气坏,嘴巴毒,怕麻烦,没耐心,不敬长,不爱幼,道德底线灵活,说话行动全凭心情。
就连母亲大人都说她随了她爹,生了副狗脾气。
这些年所有的耐心和细致都放在今晚了,燕回甩了甩手腕,淡淡的想。
师尊啊师尊,您可得好好记住弟子付出的一切,就算弟子只是暂时的弟子,也必须好好记下。
只有这点要求,不过分吧。
她偏了偏头,回望躺在床榻上的年轻男人。
相比于八年前,现在的男人显而易见的多了几分清瘦和苍白,手腕上的绷带被拆除,勒痕红肿未消,泛着鲜艳的血色,像是一只寂静无声的流泪的眼睛。
翱翔苍穹的白鹤,终究被折断了羽翼,锁链加身,困于囚笼哀哀长鸣。
不该是这样的,燕回第二次这样想。
她还记得之前,自己被江辞送回燕观澜面前时,远处的暮色四合,苍山覆雪,星子闪烁。
江辞提了提领口,遮住颈侧新鲜的血痕,眉眼情绪浅淡:“宗门要务在身,不便多留,告辞。”
“等等,”当时的燕回从燕观澜怀里仰起头,叫住他:“江叔叔,你受伤了,不治疗一下吗?我爹很有钱,一定为你提供最好的药品,不会疼的。”
燕观澜看了突然变得格外乖巧的燕回一眼,同样颔首:“江辞,庚辰仙府什么大事能劳你不舍昼夜亲力亲为,你我这么多年没见过面了,留下来喝杯茶再走也不迟。”
“你救了阿回,我要是没有一点表示,别的不说,单是这个小祖宗就能吵死我,怎么样,救救老朋友?”
江辞微微敛眉,摇头拒绝。
“伤口没事,不需要治疗。”
他看向燕回,停顿一下,取出前襟的一块雪白巾帕递给她。
“你之前碰到了我的伤口,手弄脏了,可以用这个擦干净。”
“新的,没有血。”
他到底还是走了,身影隐匿于群山,最终彻底消失不见。
燕回拿着那块巾帕,没有擦手。
她不太明白,为什么有人会觉得自己的血脏。
只是蹭到了一点点,指甲盖大小都没有,怎么能算脏。
燕回不知道别人对江辞抱有怎样的想法,她只知道,她是乐意在这位暂时的师尊身上花费时间,放弃逐利,倒腾出点什么有用的结果的。
如果泥潭难越,那她就拉他出来;如果前路难行,那她就点燃火炬,为他避开坎坷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