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无赖(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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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后,成丰二十一年秋,镇国将军尸体回京,圣上悲痛下召,举国缟素三日,为将军送行。
此时,京城千里之外的奉和县小刘村,正在村后矮山——狐鬼山上,某山洞中。
洞口狭窄,又堆砌着乱石,若不是其中传出几声呜咽,无人能发觉这洞里竟还能住着人。
沈辜从一阵剧痛里醒来。
徐徐睁眼,就看见许多石头挂在头顶,或长或短,或粗或细,各样奇特。
征战沙场已久,她受过各样的伤,故而对哪样的伤致命,哪般的伤能养好,她已颇有经验。
就李持慎那一箭,她定是回天乏术。
是死了沈辜摸了摸手臂大腿,却是属于活人的温热,也就是说,她又活过来了。
有天光透过洞口及其他罅隙落至洞内,照亮视野。
沈辜忍着痛,撑着瘦弱的两只臂膀半坐起来打量。
真是家徒四壁,除开一只缺了口的破碗,竟再难见到半点财物。
“这孩子,也是小乞么。”
沈辜低喃,半爬下这张勉当为床的石块,走近破碗,拿起来摩挲着缺口。
她蓬发垢面,唯有一双眼睛明亮如星。
这双眸子以前是死气沉沉,现身体换了个主人,忽地如雾气尽散的湖面一般,澄澈沉静。
“我把这小孩的身体给用了,小孩若有魂魄,那又该怎么办?”
沈辜蹙眉,划拨碗口的拇指不慎用了力,锋锐的缺口瞬间割破皮肤,渗出豆大的血珠来。
她垂眼瞧着拇指上的血迹,神色不明。
方才检查胳膊腿的时候,她便发现身上有许多新旧瘀伤,想来原身过得不顺意极了,既吃不饱,还得受人殴打。
划伤面不大,只是其他伤处不能放任溃烂,沈辜望了望洞口。
出去寻些野果果腹和药草疗伤罢。
好不容易贴着湿冷的石墙出了山洞,立时听见嘈杂的人声,定睛一看,有帮粗布麻衣的凶汉扛着锄头等农具在不远处遍地搜寻什么。
沈辜听不清他们的谈话,但孩童眼明看得远,她见这些汉子神色凶恶,手中农具寒光闪闪。
初来乍到,不知环境险恶。
这些人还是躲着较好。
便猫下腰,借助高大的草丛遁走。
半途,就隔着几丈远的距离,沈辜忽然听到其中一汉子嚷嚷晦气,“小无赖往常偷你我家的餐饭也就算了,今天那小子贼胆肥大,还敢去偷村头先生家的鸡蛋!”
有人附和:“就是就是,先生何等人物,都叫这小无赖给捉弄得气急倒地,现在还躺着不能起来授课。我捉到小贼必得折断他那双贼手。”
小无赖、村头先生
好熟悉的称谓。
沈辜只觉得灵台一击,当下头脑热胀发痛,奈何凶汉就在右手不远,她也只好咬着唇,咽下痛哼,加快虚浮的脚步,一连跑开他们的包围很远。
很快潺潺的流水声灌入耳中,沈辜才堪堪停步。
停下后,她先掐着腰大口喘气,疲累不堪,不由思及从前登高履险、骑射如飞的日子。
那才是,快意。
沈辜歇好了,紧紧按住眉心缓解头痛,又往后摸索着平坦些的草地坐下。
在跑来的路上,她脑中平白塞进许多记忆来,缤纷杂乱,好似经历过一般。
她回望警备,没发觉人来,便卸下几分心防躺倒在松软的草地上。
她接着细细梳理脑中的记忆。
这原是这具身体的前主人十一年来的所有经历。
从家乡发大水到沦落为乞,再到来小刘村偷鸡摸狗,遭众人殴打唾弃。
一概种种,皆是酸楚与苦痛。
也因这些年的潦倒,原身十一岁了,虽是个女孩,但瘦弱矮小得像八九岁的男孩,就连头发也被绞成过肩的短发,外人更是把她当男孩看待了。
沈辜想,男子身份也好,她重活一世,不准备改名换姓,原身正好无名,她以男子面貌存活,正好抵消姓名会带来的猜疑麻烦。
目光落下,正好触及褴褛之中露出的青紫瘀伤。
这些伤新旧交加,令人心寒。
而原身魂归西天,盖因早上去村学堂偷先生家的鸡蛋时,原身被人捉住一顿暴打,伤及心肺,才没挨过,叫沈辜后来住进这具身体。
大庚朝尚文,各县村落多有学堂,字书笔墨是百姓们看得比米粮还重的贵物。
原身不识字,不仅偷蛋,还撕扯学堂先生的书。
先生文弱,被她推攘,一个仰倒磕在桌角,脑后血流汩汩,淌湿地面,慌乱下她扔掉鸡蛋跑路,听见声响,赶来的邻居捉住了她。
一时无言,沈辜掀起破洞的袖子细看两只小臂上凌乱的伤痕,片刻后默默坐起来,沉思她往后的出路。
小刘村与狐鬼山这两处地名她闻所未闻,或是天公捉弄,竟和李持慎的旧府同在奉和县管辖中。
不过李家在县里,而自小刘村进县,却得翻过狐鬼山后再渡条宽河。
这个小刘村,实属是与世隔绝。
思索之后,倒也能认定是个苦练武功、韬光养晦的好地方。
沈辜双眼半敛,心神不能不再飘至前世。
惨烈的死状犹然在目,她没读过几本书,没有宽广胸怀,也不想做劳什子爱人悯物的大善人。
她被李持慎所杀,因此恨他,这恨意如泉滋生,不能自抑。
为什么十八年相伴,她帮他在刀光剑影里走过数遭,说是生死之交都是纸薄词轻,两人间的深深情意,还是没能抵上李持慎对掌天下权的渴望。
。
是她一厢情愿。
沈辜坐起身,察觉脸庞湿润,用手一摸,混杂着脸上灰尘的泪水又接连滚落。
她既非草木树石,怎会毫无所觉。
至今,那位青衣郎君的笑,还似温酒般淌在尘封的旧忆里。
世间事情,真是瞬息万变。
背“君子行中道”的少年,最后成了不择手段、杀人无数的白衣权臣。
沈辜曲腿,低头看见伶仃的脚腕上都是血痕,当下抹了把泪,半瘸半拐地走到溪边,掬水先是洗脸,后又沾了点水仔细清洗掉伤口附近的泥土。
待溪面水纹平静下来,她望着自己的倒影,面黄肌瘦,眉毛浓黑像炭,头发更是又多又乱像堆杂草。
只有一双眼睛称得上聪慧动人,左眼下两颗挨得极近的小痣更添狡黠。
沈辜抿唇,掬水又打湿鬓发顺了顺,让形貌变得整洁些。
这张脸与前世完全不同。
她日后顶着这张容貌行走,又是以男子身份面世,即便她堂堂正正用原有姓名去为官做将,想来也不会有人往魂魄易体这类鬼怪之说上想。
说到这往后的路究竟如何走呢?
沈辜站直身体,仰望四周包围的矮山。
当今天子过分温文和气,没有手段震慑庙堂,朝政早有被李持慎一手掌控的趋势。
她死前,作为无二武将,既是李持慎阵营中人,也是能唯一牵制住他的人。
如今她死了,李持慎当权势不可当,皇权式微不可挽回,大庚朝看似河清海晏,实则祸乱暗藏。
这小小狐鬼山,是此时困她之所。
亦是久伏之地。
虽然胸无点墨,但她还记得武僧所赠籍子里的所有招式。
此明秀山水,她要住得长久,这间清风好水,能助她更快更好地吐气练武。
除练武之外,沈辜脑中忽冒出一段话:将者,智、信、仁、勇、严也。
她当上将军也没几年,帐中智囊总恼她肃杀武断,不晓得变通,常以此句敦促她多看兵书学习。
但她胜仗连连,便觉无碍,从不以此为重。
这时忽然记起,也是因智囊的一句话警醒了她:“将者多智,盖能谋计于庙堂、变通于战场。将军您这般轻智,定会为人所用而不知所以,哪能长久呢!”
各人命运,如今回想,原来早有预示。
沈辜轻轻叹口气,她懂了。
要再能为将,必要先养智。
而养智,非读书不能为之也。
“我看见那小贼了!”
“是她!就在溪边!”
正不知从何拿书学起时,凶汉们的喝声由远及近。
沈辜不动声色,回身与他们对视。
那位学堂先生,大抵能解她这位学生的疑惑罢。
听闻其伤得不轻,身体又素柔弱,应是需人照顾?
若是的话,愿为效劳。
“捉她去先生家问罪!”有一大汉高声叫嚷,其余人应和不断。
沈辜埋头,垂下的乱发遮住她嘴角闪过的微笑。
不多会儿,就有一高一瘦两个汉子,扯着麻绳把她双手绑起,推着她前往学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