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第182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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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爷守着胤祚到他睡沉,兄弟们都陪着,太医、嬷嬷、孩子们都在。

夜深时四爷抱着胤祚迷糊着快要睡着,迷糊地吩咐苏培盛:“明天早朝,记得唤醒朕。”


    一夜风雨潇潇,他在睡梦里都不得片刻安稳。挣扎着醒来已是天微亮时分,急急地赶去乾清门上早朝,一下早朝便换了常服去乾清宫给康熙请安。


    老人受了凉身体不适闹脾气,四爷去请安被撵了出来。康熙不知道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四爷暗示李德全等宫人,都好生继续瞒着,脚上一步一步地去了后宫。


    慈宁宫,这座自从孝庄文皇后驾崩,孝惠章皇后搬出来,传说中闹鬼的宫殿,母上太上皇后搬进去,再次聚集了人气儿。


    四爷到后,苏培盛示意院子里的人行礼莫要高喊,他慢吞吞地进来前殿东暖阁,见到佟佳太上皇后歪在炕上似乎是睡着了。脸色蜡黄晦暗似乎是因为身体疼痛不适地皱眉,一个宫女在捶腿,一个宫女蹲着,好似在给涂抹指甲涂抹凤仙花油,还是套指甲套?


    耳边不知道哪里传来悠扬笛声。一根银镀金点翠嵌珠双龙纹长簪素盘头,难得的,还穿了以前没穿过绿色的缎绣博古纹棉袍,绣满了各种花朵和花瓶,有四枚缀银鎏金錾花扣子,领子袖子饰石青色云纹织金绸色平金边,絮棉显厚却挺括有型、十分精美。和炕桌上的粉彩百子纹双耳瓶颜色相衬托,比春天的颜色还鲜艳,花瓶里插着的几支黄色向日葵含苞待放,于庄重中蕴涵活泼。


    四爷不禁微笑开来,为母亲病重中的好心情。


    “啪啪”打着马蹄袖,四爷行礼,朗声道:“儿子给皇额涅请安。”


    母后太上皇后瞬间睁开眼睛,眉眼一起笑了开来。捶腿的宫女扶着坐起来,对儿子慈爱道:“到炕上坐。我炖了牛肚汤,正好六个时辰。沉鱼、落雁,将茶点羹汤端上来,你们都退下吧。”


    两个嬷嬷上前给脱暖帽披风靴子,四爷坐到炕上,陪着母亲用了汤,听她精神不振迷迷糊糊地念叨:“你呀,这次送了那么多人去皇陵,听说又出来山东巡抚的案子?你汗阿玛的后宫我都看着,没人敢去找你哭。你的后宫,我昨儿听隆科多福晋说,皇后家里,和揆叙家里有亲?萧永藻家里,和年家有姻亲?”


    “皇额涅疼儿子。”四爷笑脸灿烂,茶桌上的瓜子盘端到面前剥瓜子,瓜子皮落到渣斗碟里,瓜子仁放到炕桌中间的胭脂红釉碗:“皇家朝堂家家户户有亲,去皇陵的人多,不光和皇后家里、年妃家里有亲。内务府几个家族互相结亲,董家和完颜家也是。只是儿子也纳闷,好像,一直没有人找儿子求情?儿子很是满足。”


    清澈的小眼神儿还挺真诚无辜。母后太上皇后白儿子一眼,开心地用金勺舀着儿子剥的瓜子仁:“你是不是觉得,她们不找你求情挺明理的?”


    四爷重重点头:“嗯嗯。儿子高兴。”


    四目相对。


    母后太上皇后真震惊了。


    “我儿子呀还是一根木头!”回过神的母后太上皇后手里端着金勺,责怪道:“我猜呀,可能也是被你温和的处罚吓到了。”瓜子仁送进嘴里香甜得紧,她开心地眯了眯眼。


    四爷眨眨眼,手上“咔嚓”一声剥开一个圆胖瓜子,表情纳闷。


    母后太上皇后咽下一口瓜子,却是笑了:“你汗阿玛本来很是担心你手法强硬,被你来这一下温和的,也有点惊讶呢。昨儿夸你呢,说你到底是长大一点了。当皇子呀,和做皇帝不一样,顾全大局。”


    四爷挑着俊秀的修长眉,骄傲地笑:“儿子早就长大了。”


    “是是是。你长大了。你汗阿玛呀,为了威严天天穿的老气。冬天还要穿的精神,我儿子这一身好看。”母后太上皇后眯着眼瞅着儿子,眼睛昏花看不清,朦朦胧胧的,儿子白净俊俏风流潇洒的眉眼,身上穿的是以前的半新衣服,红色暗纹马蹄袖棉兔毛冬常服,青蓝色马褂,里外都没有刺绣,整体色调较素,刺绣滚边、挽袖都没有,色调也相对淡雅,却是叫他穿的富丽堂皇、严谨精细。


    “今年新送上来的皮子好,做两件黑狐皮端罩。你汗阿玛穿礼服喜欢用黄色、秋香色、蓝色,你定什么颜色?”


    大清的服饰制度很是松散的。因为官服都是黑色藏青,不需要顾忌避讳的老百姓有钱了随意穿大红大绿大紫。皇家人的礼服颜色花纹用料等等,也是自由选择。


    四爷眉眼弯弯:“儿子谢皇额涅。儿子定颜色为石青、黄色、大红、月白。”


    母后太上皇后越听越点头,脸上笑容越大:“红色好。这红色呀,和紫禁城的一门一窗一宫墙一样,它是时光里的美人,要人看一眼就驻足忘返。可惜你汗阿玛穿不出来。……我儿子穿着,一定最尊贵精致。”想象儿子和小时候一样穿什么都是四九城最好看的宝宝,她乐得笑出来两颗豁牙。


    “再做几件漆黑色、宝蓝色。你汗阿玛说的也对,威严一点。是不是天天刮胡子不蓄胡子?你呀,叫你汗阿玛想起来又念叨你。”


    说着话母后太上皇后,左手摇着身边的金色铃铛,一个绿衣宫女进来,她絮絮叨叨的吩咐宫女去告诉记下来她的话,对儿子烦恼道:“记性好像越来越不好了。我呀,怕待会儿又忘了。”


    “皇额涅记性好着不会忘。前天还吩咐广储司记得,给儿子做春天的清红呢料行袍打猎穿。皇额涅今儿的脸色好,衣服颜色特别,粉绿色的指甲颜色也亮堂。”


    “真的?”母后太上皇后不敢信,还伸手摸摸脸颊。


    “真的。”四爷放下正在剥的瓜子,端正表情,信誓旦旦。


    母后太上皇后呵呵笑着,被哄着越发开心,放下金勺两手比划:“你小时候第一次学骑马打猎,我呀就专门给你设计衣服,精神抖擞天底下独一份的胖气,穿出去呀,谁见了都夸……”突然一手捂着左边的腮帮子小孩子一般发脾气:“这颗牙齿又松了,真不省心。”缓了一会儿,等牙齿松动的不舒服劲儿过去了,立即舀着一勺子瓜子仁用着:“我呀,要趁着能吃多吃。”


    “皇额涅喝点奶汤。”瓜子仁吃多了口干上火,四爷接过来大宫女托盘里的奶汤,哄着母亲用了半碗。


    一直到她精神不济打瞌睡,这才轻手轻脚地出来慈宁宫。


    母后太上皇后身体越发不好,一些事情子女不告诉她,她也只管享受仅剩的时光凡事不问。


    天上不知何时又有小雨淅淅沥沥,苏培盛打着一把大伞撑在皇上头上,四爷恍然未觉,慢慢地踱着八字步,似乎陷在思绪里,似乎单纯专心的,就是走路。身体在走路,心神也在走路。丈量大地一般。


    路过的宫女太监俱是默默行礼,避让在一边。


    一路上都是安静的。


    一步步上来台阶,进来宁寿宫的仪门,施施然走进正殿东暖阁。


    圣母太上皇后住在宁寿宫,这是四爷为孝惠章皇后设计监督装修的宫殿,大气庄严中透着温馨舒适。自从圣母太上皇后住进来后,略有变化,一些草原上风格的饰物变成了中原风情。七长公主急忙忙进来,见到四哥的身影,快步迎上来行礼,一靠近四哥便眼里含了泪。


    墙上自鸣钟“铛铛”地响了十下,太上皇后却还在卧床将养,见他与七长公主衣衫头发上皆是零星水珠,不觉心疼责备。


    “有什么话不能天晴说,这样下着雨,皇帝你一向不能受凉,小七你又风寒刚好,出了事怎生是好。”四爷与七长公主一起行礼,太上皇后皱了皱眉道:“快起来,擦擦脸和头发,陈皮取椅子来。”


    他与七长公主谢过,斟酌着如何开口不会让太上皇后着急受惊,又能说清事情的严重。七长公主看四哥一眼,四爷只得向母亲道:“儿子赶来惊扰母亲,只因昨儿太医说皇额涅的身体似乎受了凉,儿子忙于照顾胤祚没赶不过来,因而前来告罪。”


    圣母太上皇后疲软的容颜微微一震,脱口道:“胤祚?胤祚怎么样了?要不要紧?”


    七长公主忙劝慰道:“母亲安心就是,六哥已经好多了。”


    圣母太上皇后沉吟片刻,面带伤心,沉声道:“若真的胤祚无事,你又何必今天冒雨前来?”她的目光中闪过一轮愤怒的泪光,“胤祚虽然换季时候会咳嗽,然而最近一切如常,为何还会突然不好了?”


    四爷只得将胤祚突然想要钓鱼淋雨之事拣要紧的讲了一遍,故意把胤祚突然心情不好才跑去钓鱼一事掩了下去。


    圣母太上皇后若有所思,惨笑道:“一定是因为我的原因,他才突然想去钓鱼淋雨。我会注意的。……一个六儿媳妇,一个十四儿媳妇,一时冲动就打起来了,都是可怜孩子。皇帝你也别怪她们。”


    她说话时哀不可言,面上带着一位老母亲的关切担忧。侧殿的小银吊子上滚着圣母太上皇后日常饮用的汤药,嘟嘟地翻滚着,伴随着热气溢出满室的草药甘香。这一切在这样的雨天里,仿佛是温热而慈爱的。然而四爷望着圣母太上皇后的神色,不觉身上泠然一噤。眼睛看七长公主,亦是一脸的不敢置信,只默不作声。


    圣母太上皇后无力地靠向枕头,略略一想,道:“我只是听进宫的命妇福晋说,很多人被罚去守皇陵,和胤祚问起来……胤祚昨晚到底怎么样?”四爷低一低头,越发不说话。圣母太上皇后看皇帝一眼,便问七长公主:“皇帝顾着我身体,你是不顾忌的,你来说。”


    七长公主简短一句:“皇上和其他哥哥弟弟们守着六哥一夜。”


    圣母太上皇后已然明了,好一会儿,身体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腰弯着,心口刀绞地疼着她忍不住轻哼一声,向桂花嬷嬷道:“扶我起来,我要去看看。”


    四爷与七长公主一听母亲亲自要去,忙劝道:“外头下着雨,母亲凤体尚未痊愈,实在不宜外行。”


    七长公主又道:“或者母亲派陈皮嬷嬷去看望六哥也是一样的,若这般亲自劳动,又着了风寒可更不好了。”


    然而太上皇后恍若未闻,已叫小宫女服侍着穿了衣裳,淡淡道:“我不亲眼看看胤祚如何能心安?我宁可自己减寿,也想要他好一点儿。”太上皇后语气平淡,然而这平淡之中自有一股不可言说的执拗之意。


    圣母太上皇后的凤辇到达宁寿门之时,康熙恰巧来了。见这画面,不由惊讶。康熙面对众人的行礼淡淡道:“都起来。怎么要出宫?天又下了雨。”见老四和七闺女亦陪在身边,虽当着众人的面,仍忍不住道:“老四,你不能受凉,小七你风寒刚好,怎么也出门?”


    四爷刚要回答,圣母太上皇后已然哭求道:“太上皇,是我不懂事执拗想要出宫,我只是,我……太上皇您安心休养身体,我先回去了,不出宫了。”


    发觉康熙脸色沉了下来,圣母太上皇后一时讷讷,忙赔笑道:“胤祚昨儿受了凉,偏我昨天身体也不舒坦,今天才知道。”


    康熙依旧微笑,而那笑意里含了一丝森冷,道:“胤祚昨儿受了凉,孩子们担心你的身体今天才告诉你,你就闹着要去。若是昨儿那样大雨你也闹着要去,孩子们怎么受得住?”


    服侍圣母太上皇后的宫女嬷嬷早已跪了一地,圣母太上皇后也是害怕康熙,见康熙这般说,忙道:“若是昨天那样大雨,我哪里敢闹着要出宫?”


    康熙冷笑一声,已含了几分厉色:“果然朕所知不虚。到底是服侍胤祚的人不精心呢,还是服侍你的奴才们没有规矩?”康熙不容分辩,冷冷道:“去传朕的话,宁寿宫上下人等皆罚俸年,小惩大戒。”


    康熙身边的小太监旋身去了,只余圣母太上皇后微有尴尬之色侍立在旁,低低道:“太上皇所言极是,只是我当时牵挂十四儿媳妇,所以……”


    康熙不置口否,只道:“那么是一个儿子的性命要紧呢,还是圈禁要紧?”康熙眉目蔼然,语气已转如平日的温然慈祥。“雨点越下越大了,你随着朕去一趟慈宁宫吧。”


    圣母太上皇后诺诺应了,扶住康熙的手回转,四爷与七长公主、刚刚赶来的八长公主和九长公主尾随其后。


    儿女们陪着两位长辈,到了慈宁宫看望母后太上皇后,陪在身边望着她艰难地用了药躺下打盹儿,四爷和姐姐妹妹们跟着康熙来到西花园,圣母太上皇后想跟出宫,到底是没敢和康熙提。


    碧琳馆的内室里,胤祚的样子并不好,面色苍白如纸,整个人仿佛虚脱了一般,委软在床上,他的身子本就单薄,此时一床大厚被子盖在身上,衬托他瘦弱不堪的身形几乎看不见,仿佛单薄得随时都会被被子压垮一般。胤祚人事不知,良久,只低低唤一声:“汗阿玛……”


    康熙一贯疼孩子,此刻亦是心疼焦急,上前拉住胤祚的手道:“胤祚,汗阿玛在这里。”说罢向侍奉在侧的弘时问道:“昨天上午进宫请安还好好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弘时低首道:“太医说阿玛是郁结难舒,加上昨日淋了雨,便一直发烧不止。昨天夜里用了药,今天已经好了很多…”


    康熙微有压抑之色,一伸手从四爷手里拽过药方细看,皱眉道:“既然发烧,何不用退烧的方子?”


    弘时面有难色,道:“阿玛体弱,不能随意用药。今天……能喝药了,太医说危险过去了,昨天根本咽不下去药。”


    弘时回话的须臾,胤祚清秀的面庞痛苦地扭曲了一下,低低唤道:“汗阿玛……”


    康熙的手试探着抚到胤祚的额头,五个手指一起不受控制地颤抖,惊道:“好了很多了,怎么还这样烫!”


    四爷发觉康熙的腿也在抖,忙扶着康熙站稳道:“六弟的烧会反复几天。”


    康熙的身体一颤,似乎不忍心看。幸好四爷用力扶住了他才站稳。他只是盯着胤祚的脸看,好一会儿,借着四儿子的力道出来寝室,跟出来的叶桂忙低声请示:“请恕微臣直言,庆王爷若一直解不开心结只怕还会有危险。庆王爷本就心思细腻,药物只能治疗身体,不能治疗心理……”


    康熙略略沉吟,微有不舍之态,然而不过片刻,唇齿间含了凌厉决绝的割舍之意,道:“朕明白了!”


    似乎是情绪过于明显,他微微扫了在场的奴才们一眼,沉声道:“都记住了。但不要在胤祚面前露出来。哄着他开开心心的,尽快好起来,朕重重有赏。”


    康熙说得缓和而从容,四爷站在旁边,身上激灵灵一冷,几乎从骨缝内沁出寒意来。七长公主眸光悲凉,低首望着地上。九长公主一脸凄楚之色,只把身子掩在八长公主身后,刚进来的长公主和六长公主皆是默然行礼。四爷低低郑重道:“汗阿玛您放心,我们一定照顾好六弟。”


    长公主颔首,眼中掠过一丝悲悯:“我们都小心着,汗阿玛您放心。”


    折腾了半晌,康熙面上倦色愈浓,长公主和六长公主扶住老父亲,婉声劝道:“汗阿玛先回宫歇息吧,这边有了消息女儿会立刻遣人禀告您。”


    康熙身体精力已大不如前且今天也不舒坦,便道:“也好。”他转头嘱咐弘时。“你照顾你阿玛用心,是孝顺孩子。朕相信你阿玛,一定能熬过来。”


    这话说得凄凉,四爷亦酸楚难言。弘时垂眸答应了。康熙顾念四爷和七长公主的身体,只叫先回去歇息,留了八长公主和九长公主陪伴弘时。


    回来养心殿,苏培盛领着小太监上来服侍着四爷换过了干净衣裳,又端了热热的红薯姜汤上来。胤祥见四哥一脸伤感之色,轻声道:“汗阿玛怎么了?”他的声音是很温和的,带着兄弟亲人语调的关切,让人安心。


    四爷以手支额,疲倦地闭上眼睛:“汗阿玛本来在阴雨天就身体不舒坦,见到六弟的模样更伤心,刚在乾清宫哄着用了一碗鸡汤,歇息了。”红薯的甜与姜的辣混合在口腔里,刺激性地挑动他疲软的精神。“若六弟不能想通,下次遇到类似的事情又是一场心伤。六弟是这样,若以后朕遇到类似事情,也会是这样。”


    胤祥淡淡道:“皇上……请放宽心,太上皇看着呢。”


    四爷扬一扬唇角,几乎冷笑:“其实,六弟最是孝顺。他一直很是愧疚于自己身体不好,生怕自己是拖累。胤祥,你还记得,二哥的长子吗?他一生病弱没有继承权,连一个正式的名字都没有,可他最是孝顺生母。最后为了成全生母的心思去世。”


    “这便是人间的遗憾和不平。”胤祥的声音带着一点决绝和克制的意味,“皇上想不想彻底解决这个问题呢?”他不等四爷回答,又道:“皇上,十四弟妹哭求圣母太上皇后,圣母太上皇后要求六哥,六哥犯病,六嫂和十四弟妹打起来,这可能,只是一个开始。”


    四爷抚摩着右手腕菩提珠上保养的明亮而艳泽的包浆纹路:“对胤祚,朕有不忍。所以……”他转身,冷住了脸孔,“朕会尽朕的力量去保护他。”


    一个下午加一夜又是风雨不断,四爷一夜迷迷糊糊的睡得很不安稳,夜深时听苏培盛前来禀告说胤祚用了药睡沉了,他才睡着。第二天早上他起来刚用了早膳,依旧是弘时跑来,满面喜色道:“叶桂给阿玛诊脉,大哥又亲自熬夜喂药,现下阿玛已经退烧了。”


    四爷急切道:“可是好了么?”


    弘时的语调轻松而欢快:“是。阿玛的烧退了一度,也能喝药了,一切都好。”


    四爷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仿佛心里有什么重重地落下了,笑道:“你阿玛刚醒过来身子弱,需得好好调养。去御药房取了上好的燕窝和茯苓,一并带回去。”


    弘时笑着行礼退下了。四爷唤过苏培盛,低声嘱咐了几句,他便匆匆去了。


    因着康熙和两宫太上皇后都身子不适,例行的请安也免了。四爷与胤祥说起昨日康熙动怒之事,胤祥抿着嘴唇淡淡微笑:“不知道多少人等着看热闹,可笑世人都不知道六哥的坚强。”


    四爷半伏在御案上,肩膀上八团织金团花刺绣上绣着“缠枝莲花”的图案,赤红色的绣缎上,两枚乌黑浑圆的龙眼赫然有神。“每谷一石收银一两,共谷百一十一万一百六十石,该折银百一十一万一百六十两。及分贮之时,每谷一石折银钱,共止分贮银九十万千四十八两。该余银二百一十七万七千一百一十二两,蒋陈锡尽归己有。……”


    “真好手段。”四爷凄微一笑。“山东登州花一百万建造的作坊,李元龙报破产,以价十万两卖给近亲商人,亲戚朋友一起分赃……”


    胤祥着急地关切道:“皇上,您别为他们生气,生气伤身体。为这样的人和事不值得。六哥一贯灵透人,六哥一定会好起来的。”


    四爷点点头,圣母太上皇后要胤祚给胤?求情,母子两个拌嘴胤祚心情郁结需要散心去钓鱼,恰好又遇到秋冬换季风雨多,淋了雨受了凉。四爷想起上辈子生母和自己的情形,亦是恻然不已,道:“这场大雨后,这天气又添一缕寒凉了。”


    胤祥郑重地重复道:“六哥一定会好起来的。”顿了顿,轻笑道:“四哥这身天蓝衣服好看,不是织造局的苏绣手艺,蓝色也不是中原的蓝。”


    他就是担心四哥也伤心圣母太上皇后的行为,这两天找理由进宫,进宫就磨蹭着不离开,细心地上前为他整理收上来的奏折。


    前后六年,蒋陈锡在山东贪污受贿收礼……数额共达300万两白银,证据确凿,板上钉钉。如此巨贪,给蒋陈锡定个什么罪名都不为过。一天之间,惊天大案引起朝野震动,大臣纷纷建议抄家。鉴于蒋陈锡已经去世,死者为大,从宽处理,强烈要求蒋家归还贪污银子。也有部分官员认为,死者为大,不应再追究银子。胤祥本人更有一层隐忧:蒋陈锡死了,四哥若严格执行抄家,难免被人骂不仁义,不放过死人老臣。若不严格执行处罚,以后其他贪污官员则有样学样,要收回款项更难了。他不由地蹙眉:还牵扯到汗阿玛的面子呢。


    四爷抬抬袖子细看两眼,挽袖提笔,拿起来一份奏折书写批复,道:“果真你也能看出来。是你四嫂昨晚送来的,说是前两年入府的一位科尔沁格格的手艺,草原上的蓝。”


    胤祥舒展了眉眼,明了地微笑:“皇上,嫂子们讨你的欢心,您对后宫的态度呀,四嫂都看不下去了,……您顾着一点儿?”


    四爷看着身上的刺绣,好似看见后宫女子手持小小一枚银针在蜡烛光天光的映照下反着微弱的闪亮的光芒,细亮的针穿过纹理细密的缎子时有紧绷着的细微的嗤嗤声,听上去光滑而刺耳。虽然做衣服不累,然而缝衣裁布最耗费眼睛,且既要有耐心,又要有细心精湛的手艺。


    儿时皇额涅笨笨地学着刺绣,给他做肚兜上。姐妹们举着第一次刺绣出来的荷包,他满身成就感地给自己配挂在身上。再后来,是女儿们给他做衣服了。可是,总是有后院女子一针一线绣下绵绵密密的心意。他静静吸一口气道:“汗阿玛怎么说?”


    胤祥的微笑如浮光一般浅淡,透露着一丝不以为意,又好似是凝重和肃穆:“汗阿玛希望皇上开枝散叶,多生育子嗣。……养心殿后院正中的大块水晶,就是汗阿玛要我摆放的。说,养心殿的布局诠释了敬天、法祖、勤政、亲贤的治国之道和安身立命的准则。”


    康熙不知道四爷并没有打算在养心殿后院住后宫女子,哪怕只是侍寝暂住。康熙深知嫔妃搞宫斗的危害,担心四爷宠着后宫女子,便要求大清后妃心无杂念,不要干出扰乱后宫,害人害己的事情,便命人立了这块巨大的水晶石??水晶石是有“警戒”意义的。


    四爷扬一扬眉,轻轻道:“昨儿下午,黄炳前来谢恩,临走,还是劝说朕,说蒋陈锡在山东,算是好官。”


    胤祥微微低首思量:“汗阿玛以前也夸过蒋陈锡‘好官’。为官的人,官官相护。黄炳?能办事,但可能也守不住操守。臣弟担心,以蒋陈锡的官声和贪污受贿数字,若不能一举压倒,恐怕后面遇到此类事件,更难收拾。”


    四爷不语,只转头望着窗外天色。雨过天晴后的天空,有一种被浸润过的明亮的色泽,如一块清莹的白璧,冰冰凉凉的,偶尔有流云以清逸的姿态浮过,叫人心神爽朗。他的心思有些恍惚,这样的天气,让他想念上辈子杀伐天下的日子。


    他很少敢这样出神地思念上辈子,是真的害怕,怕自己这样想念的时候眼神和神情都会出卖自己。然而这一刻,他几乎无法克制自己的思念。


    这样好的蓝天白云,若不是鲜艳的血色与他一起泼墨渲染,也失去了一切美好的意义。


    而砍头抄家罚没流放子孙还债的强硬手段的施展,在四爷这辈子从出生到如今登基,一直在忍耐。太上皇,老父亲,父子两个互相成全互相没有辜负。这辈子美好而灿烂的时光,如珍藏在记忆中的宝石,闪耀着它难以企及的梦想一样的光芒。


    他几乎不忍去想。每一次想起,都分明清晰而残忍的告诉自己,上辈子不得不杀人,或者如同孩童享受睡眠一般享受杀人的日子,都已经是往事了啊。


    他定一定神,转首见苏培盛进来行礼,于是问:“办妥了么?”


    苏培盛微含一丝喜色:“已经办妥了。”


    他点一点头,也不再说什么,只顾批阅手中的奏折。


    于是接连几日,圣母太上皇后关心了四爷几次之后,多半的心神总滞留在胤祚身上。胤祚的身子逐渐见好,连照顾胤祚的庆王福晋、弘时也颇得了几分康熙和两宫太上皇后的夸奖。弘时福晋还查出来身孕。虽然胤祚尚在休养之中,庆王府炙手可热起来,只是王公大臣们都苦于无法轻易踏足西花园而已。


    新提拔上来的宫殿监督领侍太监陈福汇报完差事,小心翼翼地问四爷:“皇上您是亲兄弟,又于庆王爷有大恩,为何不再去探望庆王爷呢?”


    四爷正观察花房新送来的一盆菊花名品十丈垂帘,花色是粉白中带一点点浅黄绿,珍贵的颜色,外围管瓣非常的细长,一根根垂落的花瓣集中在一起,宛若后院女子喜好的水晶垂帘。徐徐道:“朕是亲兄弟,又何必在这时候再去,由其他兄弟们多陪陪他就好了。”


    苏培盛捂嘴轻笑道:“皇上您不知道,十四贝子福晋奉了圣母太上皇后的意思要时时陪伴着庆王福晋呢。”


    四爷不觉诧异,停了手中的折子批复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庆王爷的身子有所好转,圣母太上皇后就叫十四贝子福晋多陪着庆王福晋,如今皇叔家的福晋们常在西花园里说话呢。”


    四爷轻轻一蹙眉。且不论六弟病中自然是想和六福晋、弘时等亲人多些相处的时候,依十四弟妹类似胤?的性子也未必能做出来体贴道歉的事。圣母太上皇后心思用的太过,反而两头吃力不讨好。他提起朱笔,望着快要看完的题本奏折道:“今天上午事情不多,待会儿随朕去潜邸一趟。”


    潜邸依旧清净自在,府中所有都保持着他搬家时的样子,一应东西也未有添减,侍卫们奴仆们两两地干活儿,倒是平安居前的两株青松愈发青翠高大了。


    四爷听着一道道惊慌的磕头请安声,含笑叫“起”,望着熟悉的面孔心下感念,论起情谊,自然是用惯的老人和他感情更深。


    此时后书房院中静悄悄地没人,门口只一个小厮蹲着打盹。如意斋中海棠花和玫瑰花的花季都已经过了,只剩绿叶成荫子满枝的青翠葱茏,倒愈加地蕴静清宁。只见小厮大海打着呵欠挑了大红棉毡帘子出来,睡眼朦胧的样子。见了他唬了一跳,慌张地行礼磕头笑道:“皇上!是皇上来了!邬先生在里头呢,刚在说想皇上呢,当真是巧。皇上,奴才要人出来迎接……”“起来,不必声张。”四爷眼神示意。大海忙不迭地点头,起身一壁引了四爷进去。


    邬先生在如意斋的后堂里躺着,四爷瞧她并无睡意,不由打趣道:“平日里顶爱看书的一个人,如今怎么倒大白天睡觉了?”


    邬先生见四爷进来,慌得随手从床头上拣了自己瓜皮帽遮一遮乱掉的辫子,翻身恭敬磕头道:“恭迎皇上。皇上,草民衣冠不整失仪,请皇上赎罪。”


    四爷见他惊恐,便也收起了玩笑的神气,道:“你坐着。大海、苏培盛,扶着邬先生坐好。”


    寒冷的季节,邬先生穿了一身滚毛边绣小朵菊花的厚实棉袍,脸上带着一抹焦灼愧疚的神气。他煮酒烹茶,恭敬地坐在轮椅里,下首的位置。待品一杯茶寒暄完毕,修长入鬓的长眉如长剑一钩,轻扬而起:“皇上,草民今天确实在思考精神不佳。”


    四爷半是玩笑道:“朕前些天一直被事情耽搁没来潜邸,邬先生还在生朕的气么?”


    邬先生一向正气的面容露出一丝浅浅的哀伤与自责:“皇上忙碌,草民知道,只惭愧自己这残疾双腿,无法继续为皇上效力。皇上登基,事情一件一件,草民冷眼旁观,只是觉得如今大清形势越来越叫人心凉。”邬先生手里的水壶在茶壶上无意划过,留下一道利落而清浅的水流,“比如太上皇、比如庆王爷、比如十四贝子,草民只觉得皇上不论怎么做,都是为难。”


    邬先生浅浅一笑,那笑容里浮起一缕清冷的疏淡:“请问皇上,对十四贝子还有多少兄弟情呢?抑或是你可是纯粹为他而恢复多尔衮王位,对群臣采取温和态度?”


    四爷举杯,几乎抑制不住自己的笑容:“邬先生明知,何必再问?朕与邬先生所想都是一样,形势要人心凉,但求问心无愧罢了。唯有不同的是,朕对人间尚有所求,而邬先生则无欲无求。”


    邬先生嗤地一笑,薄薄的唇如一双凌厉的刀片,含了一缕微带深情的笑意:“草民倒是想有欲有求,不过是想不起罢了。”他正一正头上略有歪掉的瓜皮帽,“这些日,草民也真是担忧,偏叫前来给守灵官员求情的人裹挟的,动弹不得。草民只瞧着庆王爷对圣母太上皇后的话十分上心,而圣母太上皇后呢,却只对他身为王爷?皇上的亲弟弟能给十四贝子求情上心。”


    四爷粲然一笑:“你也发觉了各人的心思么?”


    “从前草民不过觉得圣母太上皇后性子平和,不是生事的人。如今庆王爷生病的事情闹出来,却原来她对皇上大有怨意。”邬先生顿一顿,仰起瘦削凌厉的脸庞,语气中难掩哀戚之情,“只是她到底乍然居高位,哪里知道郑伯克段于鄢这六个字的厉害!”


    郑伯克段于鄢!这六个字几乎如针一般扎到心上,若在上辈子,四爷或许会因这四字伤痛绝望。然而此时此刻,痛楚的感觉不过一瞬,取而代之的已是麻木的感觉。


    伤心么?也曾被逼入绝境乃至生不能生,痛不欲生。然而如今,伤心过了,也就不伤心了。只觉得为了这样的母子情分是很不值得的,所余的,不过是对往事的麻木而已。


    邬先生的容色淡然了下来,伸手拨一拨茶桌上垂着的鬃掸佛尘的花瓣,花色呈檀香色,细管如丝,或直立、或飘散,看起来毛茸茸的自我可爱,宛若道家佛家境界老顽童,又好似幼崽顽童天真软萌。


    “庆王爷对圣母太上皇后没有一丝抱怨只有孝顺的情意,草民自认做不到。草民认为十四贝子夫妻是万万做不到的。所以圣母太上皇后无论多想十四贝子福晋能再交好庆王福晋,也不过是想想而已。”


    邬先生的话说到这个份上,四爷也不好说什么了。然而他到底按捺不住,劝道:“过去终究是过去了。到底是有情分在的。如今邬先生的舅舅一家牵扯进吴存礼贪污案,邬先生忘不掉曾经的仇恨,必然念着表兄妹妇孺幼小。刑部尚书佛格上折,妇孺孩童们在被判流放的时候提起来邬先生。”


    邬先生眸光在瞬间黯然了下去,如被抛入湖水的烛火,转瞬失去了光芒。他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感情:“草民会把握分寸的。”


    而邬先生的分寸,在天后的一个夜里传到了四爷的耳中。若非如今家族有人和邬思道叔叔家结亲的李德全亲口告诉他,连他自己也不能相信。李德全附在四爷耳边道:“邬先生给他表姐送去一万两银子。”


    彼时熄灯时间已经过了,最后一个皮孩子福沛打着哈欠被弘历和弘昼抱走了。四爷洗漱沐浴,换过了家常的福鹤瑞兽吉祥如意纹黑色睡衣,正在品着母后太上皇后送来的煨了六个时辰的牛肉羹。李德全一说,他差点没拿稳汤盏,险些泼在了自己衣服上。


    自四爷收留邬先生,身边众人视邬先生的叔叔家舅舅家为不义之人,连他的侄子外甥等人开始踏入官场偶尔遇到也都排斥得紧。他的一个大侄子在甘肃军队里做文书,李卫想着这么多年过去了,邬先生也回去老家看望过了,便写信来询问怎么给照顾一二。邬思道回信说:“你要特殊照顾他,不若在我胸口刺一剑。”苏培盛、戴铎、傅鼐、高斌、王之鼎等人跟着四爷身边得力,都照顾族人亲友,偏他就不。而如李德全所言,自四爷开始查吴存礼一案,邬思道都没有反应。如今陡然一句“给他表姐送去一万两银子”,别说是四爷,连曾经劝说邬思道原谅亲友的苏培盛也是暗暗咋舌。


    李德全笑眉笑眼道:“这是邬先生的喜事,也是大阿哥一直盼望的事啊。何况邬先生从前不喜欢亲友,如今时易世变,自然也没什么放不下了。”


    李德全的一言即刻点醒了四爷,邬先生原谅亲人放下过去,未尝不是弘晖等孩子长久以来期盼的结果。再细想之下,如今自己一家搬到皇宫,府邸里的其他人也都各奔自己家,邬先生身旁无人,正是邬先生需要亲友们的时候。


    李德全若无其事道:“今日十四贝子福晋去西花园前,廉郡王家的弘暝阿哥,十四贝子家的弘明阿哥,还被太上皇召去了乾清宫说话呢。”


    李德全的话点到为止,四爷已然明了,笑盈盈道:“朕倒有一事要询问李管事,汗阿玛下面的几个管事家里互相结亲照应,不知以前的梁九功管事的家里……?”


    李德全一愣,猛地一拍脑袋行礼道:“奴才糊涂,奴才可浑忘了。”


    四爷用金匙舀一勺汤羹细心地品着,慢慢咽下,挑眉含笑道:“朕是想,汗阿玛重情义,既然李管事如今受重用,又平时事多,或许忘了叫人注意照顾一二也未可知,所以提醒一句罢了。”


    李德全忙陪笑道:“原是干爹说他将家人都安排好了,不用奴才管了。干爹当年手下人多都能照顾一二,奴才也就躲懒了。幸得皇上提醒一句,否则奴才可要犯糊涂了。”


    四爷在羹汤碗里瞅他一眼戏谑地笑。


    李德全诺诺地赔笑着行礼了,自回乾清宫去,只等天亮后找亲信小太监出宫,去看望看望梁九功在京城的这一支穷困族人。梁九功因为站队胤?,试图协助胤?早日登基,失败后自缢身亡。康熙对当年“太子党一群人”还是痛恨。这些家族依旧都落败。但毕竟梁九功是他干爹,不说梁九功提携他的恩情,便是单为了一个外人口中的好名声,他也不能不顾着。


    如此一次给表姐银子之后,邬思道也不向四爷提及其他。有关侄子侄女们是否被六弟妹和十四弟妹打架的事情影响,四爷偶然问了一句,太上皇亦只是抚着额头向他笑道:“那日,本是在无逸斋陪孩子们玩躲猫猫的,不曾想弘暝、弘明两个孩子突然哭了,便领着他们来乾清宫说说话。”


    老父亲对弘皙、弘暝、弘明等侄子的心思也不提,四爷便也不作他想。此后几日胤祚逐渐好转,一天傍晚四爷在永寿宫陪着一家人用晚食,御花园散步,问了皇后一句:“孩子们都有受影响吗?”


    正仰头望着高大的柏树树枝描绘如火夕阳,皇后闻言不禁皱眉,和四爷说:“十四弟妹压根没有道歉的态度,六弟妹还有火气没发出来,只她们也不再打架,两个弟妹聚在一起的时候,还有其他弟妹们在缓和气氛。如此,倒也两下安静。孩子们……,十弟家的小花生说,有一天晚上皇叔们聚在十弟家里喝酒,喝醉了和十弟打架。打完架倒是又好了。”


    “……”四爷纳闷地转头看一眼皇后。


    皇后叹气,欲言又止:“皇上,孩子们都看在眼里,受影响避免不了。小花生还说,她要搬家了,她的堂姐妹都羡慕她,……更何况长辈们打架这样大事?六弟妹护着六弟,认为是十四弟妹在圣母太上皇后面前嘀咕,惹得圣母太上皇后和六弟哭求闹腾,害得六弟大病一场,至今还怨恨着呢。弘时小两口能没有存着心事吗?其他孩子都是。十四弟妹认为六弟和六弟妹无情无义,六弟升为亲王了,十四弟被圈禁,却不想帮衬求情一二。我们家的孩子……以前和八叔家住得近,和十四叔也亲近得紧。现在呀,对八叔十四叔两家,也都有意见。”


    四爷只安静地听着。


    皇后偷看一眼皇上,发觉他脸上一点表情没有,不知道怎么的,心里先是叹了口气。


    “守皇陵的官员,和我、妹妹们的娘家,都有亲戚。这些日子,都被外头求情哭诉的,也很是烦恼。但到底都知道事理,不敢去闹皇上。孩子们,也受吴存礼案子的影响,凡是能进门的亲友都来求情,弘晖家里,弘时家里……他们长大了,都稳得住。六弟的事情一出来,小一点的孩子有情绪波动很正常。我估摸着,……皇上和他们一起用饭的时候少了,每天检查功课有时候也没有说笑玩乐……孩子们几次说晚上一起看折子最开心了,可能,面对家事都有点仿徨,都想和皇上您多在一起安心呢。”


    皇后的话语里,有询问皇上是否给予缓和一二的可能,透着丝丝缕缕对世事人情的无奈,满满都是对孩子们的心疼。


    四爷转身,望着身后叽叽喳喳的孩子们,两两一起说话的妃嫔们,和皇后对视一眼。落后几步的年妃发现他们停了脚步,因为皇上皇后望着孩子们的眼神,大约猜到原因。她几步走上前,眉眼含着担忧劝说道:


    “皇上,孩子们进学都在无逸斋,小一点的不到进学年龄的,也想去无逸斋和哥哥姐姐们在一起。我……我想他们,也担心他们不适应宫里老师们的教学。”


    四爷不禁表情严肃。这确实是他忽视的一个问题。以前大孩子们只是每隔一天进宫学习,小一点的孩子都跟着年妃在府里开蒙学习,邬思道等人本身性情不羁,作为老师们因材施教,和他们亲近着。


    皇后瞅着皇上沉了脸,又担心皇上过于上心夜里睡不好,不忍心地安慰道:“皇上,孩子们都懂事得很,知道皇上忙着……。皇上,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


    这句话四爷的一颗心猛地揪紧。


    儿子女儿都是好孩子。可他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


    年妃看看皇上,看看皇后,回头看一眼望过来的孩子们,抿了抿唇,吐出来一句要四爷心痛如绞的话。


    “皇上,您今天晚上注意看着,……福沛,福沛,他小机灵,故意拖延时间闹着皇上呢。”


    天地“轰”的一声,四爷的头脑针扎地疼,疼的他眼前一片发黑,五彩的世界一片黑白的混沌。冬日傍晚西北风呼啸吹在身上,吹的衣服呼呼作响,四爷在风中站成了一棵树。可那颗麻木的木头一样的心,却还是有痛的感觉,丝丝缕缕的,宛若蚂蚁啃噬树心。


    别的孩子都痴痴地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有迷茫,有疑问,更有关心。“阿玛”“玛法”二十一公主北极甜虾,和孙女儿八十二蹒跚着小步子朝四爷跑,“吧唧”摔倒在鹅卵石地上,自己爬起来又跑。


    四爷恍惚地听见了,一俯身,一个胳膊抱住女儿,一个胳膊抱住孙女儿,听着她们软糯糯地喊着“阿玛”“玛法”,高兴地答应着,在昏暗的夕阳光中笑着和她们亲亲脸颊贴贴额头。


    答应甜虾今晚上一起睡,四爷领着所有五岁以上的孩子们回来养心殿,仔细望着他们看折子的小模样,时不时抬起手腕看腕表时间,方发觉,年妃的话,只是其中之一。


    西暖阁看阅奏折的小室“勤政亲贤”殿里灯火亮如白昼,十八阿哥弘晨明悟的小表情清晰地显示,明明看懂了折子,却装不懂。问问身边的哥哥姐姐,和弟弟妹妹商量商量,还会鼓起勇气偷瞄自己,发现阿玛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立即嬉笑着转过脸御案抱着阿玛的胳膊缠着:“阿玛,阿玛,八叔在皇陵送来折子,说之前他和玛法的折子往来,有的找不到了,无法上缴。”


    四爷一手放下折子,屈手指捏捏他的小鼻子:“你认为呢?”


    “儿子认为,八叔在撒谎呀。阿玛,八叔一说谎,他就说的非常正气大义用词正式。”


    “噗嗤”,七公主小汤圆指着他笑:“你说的是直觉,不能当证据。”


    哪知道弘晨鼓着胖脸:“直觉就是证据。阿玛曾经说,要相信自己的直觉。阿玛!”胖身体一头扑到阿玛的怀里扭糖儿。


    “是也非也。”四爷乐不可支。“你们认为,你八叔这样说了,该怎么回复呢?”


    这下子,其他孩子们也瞪大了眼睛,惊讶地看着阿玛,发觉阿玛是很正常地询问,处理政务一般,说不清的,是放松,还是伤心的感觉。小孩子不经人事没有经验,但都有小动物般敏锐的直觉。他们都察觉到,以往亲近的八叔和十四叔变得不一样了。而他们恼怒、痛恨甚至连带同情或者心疼、堂兄弟弘暝、弘明,但也都明白,阿玛是更亲近的人。自己是阿玛一方的,这是天然的立场不同。


    十九阿哥福沛眨眨眼,快跑几步,挤着弘晨到一边,小脑袋挤在阿玛的怀里,嘴里喊着:“阿玛,儿子难受。阿玛,八叔撒谎。阿玛,福沛和老师撒谎,是不想做功课。八叔长大了。”


    四爷眼角低垂,九龙灯明亮的灯火摇曳在他脸上,明暗之间俊秀的面孔越发显得深邃立体、神正骨清。一双宽大的手掌分别温柔地抚摸两个儿子的脖子:“那,可能你们八叔,也不想办差呢。阿玛也不明白,需要问问你们八叔。”


    哄孩子的语气。


    弘晖等大孩子都听懂了。


    八叔偷懒!弘晨和福沛这些小孩子却是懵懵懂懂,动动小脑筋,自觉很明白地懂了。福沛的脑袋从阿玛的怀里ba出来,眨动一双和他阿玛一模一样的黑宝石大眼睛,对八叔的心疼同情都没有了,全部转为抓到“偷懒同胞”的义愤填膺:“阿玛,八叔逃学呀。阿玛,八叔不想办差还撒谎,要打手板。”


    “好,打手板。”四爷眉眼弯弯,一拍两个儿子的后背,故意板着脸:“想想怎么回复折子。”


    “儿子遵命!”


    弘晨和福沛两个孩子从阿玛怀里钻出来,鼓着胖脸,昂首挺胸地走回来自己的小桌,脑袋碰脑袋凑在一起杀气腾腾,一副要代表阿玛打八叔手板的气势汹汹。


    真是“孩子不能偷懒长辈也不能偷懒”的孩子气。大阿哥弘晖和妹妹弟弟们对视一眼,再看阿玛已经在专心批复折子,一眨眼,无声一笑。


    熄灯时间临近,今晚上的折子都处理完,小太监们提着红娟灯笼,哥哥姐姐们穿披风准备要离开,福沛却抓住阿玛的胳膊掉在阿玛的身上,耍赖:“阿玛,阿玛,杭州军提督的折子说,以前八旗官员兵丁内,酗酒不肖之徒日增。许多官兵由于沉湎于嗜酒之中,以至萎靡不振,容貌肥胖改常,轻生破产者甚众,肆行妄为者比日可见。现在天天拉练好多了,阿玛,嗜酒为什么会这么严重?”


    四爷已经知道,福沛是不舍得离开,一把抱起来他胖嘟嘟的小身子笑道:“这个事情呀,需要好生研究。阿玛想一想呀,可能是,喝醉了,装钱的荷包被人骗了?”


    “阿玛!儿子知道呀。”福沛大眼睛骨碌骨碌地转,灵动活泼。“阿玛,他一定是喝醉了,荷包被骗了,还被人骗着按了手印,房子店铺都给低价卖了。”


    “哦~这样,很是合理。还有其他原因吗?”


    “有!”十五阿哥弘昼头疼十九弟弟的闹腾,却也想和阿玛多待一会儿,大声道:“阿玛,儿子知道喝醉,会没有精神,第二天爬不起来。故而萎靡不振。可是‘容貌肥胖或瘦弱改常’,儿子不明白,喝醉改变容貌吗?”


    十四阿哥弘历抢答:“我知道。我知道。一定是喝醉了,不去训练,肠胃好吃得多会导致肥胖,肠胃不好吃得少会导致瘦弱。过肥,过瘦,容貌和正常人就不一样了呀。”


    弘历和弘昼一起炫耀地仰脸,一样修身的蓝色长袍前后绣着大团花,同色腰带束腰,小小少年稳稳站着,隐隐有眼若秋水、面泛桃花、风流倜傥的潜质。


    其他孩子们纷纷议论着,怎么保证这段时间的整顿成果,裁减官兵如何实施。四爷感叹:“八旗子弟有的那种蓬勃向上的精神风貌已原日渐淡化,要恢复,慢慢来。”含笑听着福沛拽着自己的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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