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第164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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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个兄弟发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哈哈哈哈大笑。


    若是其他人一定是尽情享受这份齐人之福。可是,木头四哥/四弟被这么多钟灵琉秀的女子包围,真真是苦乐参半。


    胤祉一副“风流才子”的模样缓缓摇着香木扇子,似笑非笑道:“大多数男子都不喜欢女子聪明,唯独四弟喜欢,还将一个府邸的人都养的挺好,没有闹起来,奇哉怪哉?”


    太子一击掌,笑吟吟地道:“更奇哉怪哉的是,我们的四弟他就是一个木头,实心的。他压根不懂儿女之情!”


    四爷:“……”


    胤祥本来也取笑他四哥,听到这里立即帮忙:“四哥有四哥的好处,两位哥哥不懂。绝对不懂。”疏阔的五官舒展开来,爽朗地笑着:“弟弟也是最近方有领悟。两位哥哥都别看我,不说,绝对不说。将来是我的家传秘密!”


    胤祥无赖地笑着,面对太子脸色一肃:“你们大约不知道,还有个大事今天,托合齐去户部询问粮草准备事情,老施和托合齐在户部衙门遇到,两个人大吵一架,要不是我拉架,都能打起来。都察院御史们原本要上折子弹劾托合齐,是我拦住了。太子殿下,托合齐明是冲户部,其实做的太子殿下的文章,您真的要管一管了。”


    皱眉对太子表示担忧:“你还看不出来?上次托合齐在街上仪仗一点不合乎规矩,这次公然在户部言语侮辱施世纶,一个连环套儿!太子殿下,外头已经有谣言,说你说过‘古今哪有当四十年皇太子的!这是什么好话?托合齐再这样不检点,丢的是谁的面子?不是要往死地里治你么?”


    太子听了,呆着脸沉思良久,方冷笑道:“有关那句话,这是对天可表的。我只问自己的心!而且,十三弟的消息过时了,老百姓已经自动给孤辟谣了!”脸色变得有点苍白:“孤本来想就此放过,可他们一心挑拨汗阿玛和我的关系,人心如此险恶,真正可畏!托合齐的事情孤不知道,回去后一定好声问问他!”


    这般避重捡轻,抖一抖官帽四角不沾,好一个不粘锅。胤祥肚子里冷笑一声,却掉头一哂,愤慨说道:“别理这些人贼!我四哥得罪那么多人都还不怕,你们怕个什么?”


    “怕也无济于事。”四爷好似回神了,清亮的目光望着窗格子,眸子晶莹生光,说道:“其实人们恨我还在太子和胤祥之上,恨不能吃肉剥皮了!我们这边不怕得罪人做事,有人就借机结党施恩,红着眼等着差事办砸了,一窝蜂儿上来咬死我们。只有办好差使,叫他们咬无可咬,才是唯一出路。”


    胤祥拊掌笑道:“着!就是这话!要他们拧头打擂台。我就不信,胳膊拧得过大腿!嘿??!”他“啪”地一拍脖子,打死一只花脚蚊子。眉眼欢笑洋溢欢笑道:“这都要进十月了,还有蚊子?”眼睛盯着蚊子,颇似稀奇。


    胤祉听着,装没听懂,两眼专心地盯着纯胭脂色压手茶杯里红艳的普洱茶汤,好似这是仙宫佳酿。


    太子听着这最讨厌的兄弟两个讥讽自己,居然还是不生气。此时此刻,他奇异地很是大方大度,大方大度的要他自己都不敢信。想起康熙临出发去承德前,盯着自己寒凛凛的目光,担忧地皱紧了眉头,说道:


    “老十三,你不能莽撞!上回老十当着老十二的面前折辱托合齐,几十个大臣在旁,竟没一个出来劝劝,十二弟也硬生生地忍着。真要叫我做个孤人么?”


    胤祥一听便火了,想想他毕竟是皇太子,忍着气笑道:“我们在说人贼,太子殿下怎么会成孤人?要是这就算孤人,我看也是事实吗?太子殿下您的自称是什么?”尽管胤祥压着火,和颜悦色地说话,太子还是觉得这浑小子对自己太无礼,冷冷说道:“反正我不认这个名声。千夫所指,无疾而死。”


    不料话音刚落,胤祥抚掌笑道:“阿弥陀佛!如此善终,吾之愿也!”


    “你?”太子见胤祥处处顶撞兀自满不在乎,旁若无人地喋喋不休,再好的心情也不由拉长了脸,转脸发现老四又魂不思蜀地看着后院的方向,宛若好似没听见不般地袒护老十三,嘴唇哆嗦了半日,立起身来道:“你仗了谁的胆子,你这是和我说话?”


    胤祥原本是随口说笑,见太子变了脸,先是一怔,接着也起身来,盯着太子的脸,“嘻”地一笑,说道:“是弟弟的不是了,随意说笑。放心,往后我小心侍候就是??时辰不早了,今儿老八摆酒,要请我去,告辞了!”说着抱拳一拱,又给愣在当地的皇太子打个千儿,起身抬脚便走。四爷猛地一拍桌子,厉声喝道:“站住!”


    一时屋里变得一片死寂,连侍候在廊下的金常明苏培盛王之鼎都愣住了。良久,太子丧气地长叹一声,颓然落座,双手捂了脸道:“……你由着他去吧……谁要他是我们看着长大的老十三那……”


    胤祉终于好似从仙宫回到人间,转脸看胤祥,蹙额说道:“老十三,你今日发什么疯这般无礼?就是我们和老八老十,也没跟太子殿下这模样儿!”


    “我拿什么和八哥十哥比?”胤祥呼呼直喘粗气!“你以为我和四哥容易么?才去户部时,光那些堂官,老胥吏,差点没把我们整白死!满打满算在户部三年,谁守着户部贪污一个子儿,谁有一天轻松??”他说着,泪水在眼圈中打着转转,又生生地憋了回去。“我和四哥图的什么?还不是为了大清的江山?这江山将来是谁的?你却纵容托合齐如此欺负户部的人,打上户部衙门!”


    这话即使有愤怒的成分,也是说得动了真情,太子保养得宜的端正脸上带着一丝丝之前病弱的黄气,也有一丝丝难看,不禁垂下了眉眼,搓着眉心只是叹气。四爷拽着胤祥回来,劝道:“太子殿下也是好意,想把万一真出兵的粮草事情办周全嘛!你就恼?”


    胤祉也道:“太子殿下的话有道理,老十再生气性子躁,当老十二的面儿,这样欺负托合齐,确实有不对。老十三也要见好就收,就坡儿打滚,好生收场也不错。”


    他的这番劝说,太子是有道理,老十老十二托合齐也不错,胤祥也做得对,四面净八面光。四爷听得一笑,正要说话,胤祥气呼呼说道:“我不会学驴就坡打滚儿!反正这事不能罢手!”


    四爷说道:“我越寻思,礼仪事情不是小事。大清开国,从来没有那个臣工有这个胆子,托合齐给大清有什么功劳?有什么出身?父辈的一点恩荫早就给他挥霍完了。仪仗一乱,大清王爷们的出行威严何在!更何况身为维护四九城安稳的九门提督公然在户部打架?”


    “此事非同小可。”太子看了一眼胤祥,心情十分矛盾,“你辛苦为朝廷为我,我岂有不知之理?但汗阿玛一贯对臣工们仁慈,大清煌煌□□,怎么能小家子气地把下头人弄得过分狼狈。更何况托合齐也算是皇亲国戚,十二弟的舅舅。这样,我要托合齐明儿给你倒酒道歉,怎么样?”


    胤祉听了面上不禁连声称善,内心里冷笑:当四弟和十三弟是面团儿,面对打一棍子给一个甜枣儿的手段感恩戴德?果然两个弟弟齐齐默不言声。


    四个人又略说了几句,太子气得变脸,胤祉方拉着胤祥去隔壁老八府上喝酒不提。


    屋子里只留下了兄弟两个人,都紧皱着眉头想心事。


    果然是来了,在宫里他们好几年都没有单独说话了。四爷记得,上辈子二哥病重自己去看二哥的那一眼,那一日他绝望的眼神总是浮现在眼前,四爷是这样的心疼而不忍卒睹,不愿去想,也不愿去看。于是只好沉静着,站在窗前右手数着佛珠诵读着经文,以此来让自己心智安宁。


    身后,苏培盛和王之鼎凝望他的叹息,却是心情越发的沉重了。


    胤祥回头看了一眼,面对他四哥略苍白的脸色时,不知怎么的几乎心疼得要落泪。小四嫂的娃娃生了,四哥也没能去看,一直在这里陪着太子这样枯坐着。去了八哥府上又回来,手里却多了一只鸟笼,他兴致勃勃道:“我在八哥府上看见几个小厮拎着鸟笼,听它们叫着挺好听的,给四哥听听玩吧。”


    那画眉许是胤祥着意挑选过的,都活泼得紧,一味唧唧喳喳地爱叫,倒也添了不少热闹。


    四爷陷在回忆里很是安静,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的迷离中隐约听得有什么锐利的东西“咔咔”抓着窗棂,窗口悬挂着的鸟笼里,几只画眉唧喳闹成一团,啼声嘹亮而清脆悦耳。四爷模糊地想着:“这鸟果然声音好听。”


    “刺啦”一声,是窗上棉纸被撕破的声音,太子这才发现天色黑了下来,借着月光别过头去看,却见窗上豁然撕了一个大口子,画眉在笼子里愉快乱叫。一双猫儿的滚圆大眼睛在毛茸茸的大脑袋上格外幽深可怖,“喵??”的一声向他扑来,它肥硕的小身体猛扑过来时有凌厉的腥风,太子本能地伸手去挡,几乎是在同时,略尖锐地呵斥起来:“白猫出去!白猫快出去!”


    夹杂着风声,混乱地脚步声,是王之鼎的身影,抱住披风紧紧兜到身上,快速喊道:“苏管事,你快把白猫赶出去,太子殿下见不得的,见不得的!”


    太子害怕得发抖,仿佛还是白猫儿刚被送来大清时候,他去乾清宫一眼看到,胤祥才十来岁,淘气的紧,手里抱着一只猫儿,趁他不注意,兜头塞进了他的怀里。猫儿惊到惊吓死命抓着爪子狂叫,长袍的棉絮被抓了出来,雪白地飞舞着,胳膊上被抓得生疼。太子大声训斥却无法驱除他永远不能忘记,猫儿从怀中跃出跳上肩头的感觉。它带着白白的毛毛的尾巴扫过太子的下巴,那双诡异地纯粹无暇一蓝一绿的眼睛狠狠地瞪着太子,让从来都不怕猫儿的他,完全失去抵抗。


    太子因此开始怕这只猫儿的眼睛,身上的抓伤好了,也没有留下痕迹,却再也见不得这只猫,只要稍稍靠近,就会本能地排斥。而如今,在陌生的夜里,这样骤然出现的大白猫,尤其那双圆鼓鼓的猫儿眼睛,几乎吓得他魂飞魄散。


    太子被苏培盛裹在披风里,耳中却听到连王之鼎也惊恐的声音:“爷,猫儿追着太子不下来!”王之鼎的手一下一下仿佛都是抓了空,猫儿灵活地绕着太子躲着。还不是一只猫,有好几只小奶猫儿,在屋子里窜来窜去,混乱而凶猛地叫着。


    “猫儿”一声,仿佛是四爷呼唤了一声,接着是大白猫儿挣扎的叫声,脑袋朝太子的方向伸着凄厉地惨叫,苏培盛的惊呼,王之鼎等人的安慰,有一个人冲过来紧紧抓住太子的胳膊,拍着肩膀,柔声道:“没事了,没事了。”


    太子惊魂未定地睁开眼睛,抬眼却是混账四弟温柔而心疼的脸,太子的软弱和害怕在一瞬间无可抑制,抓住混账四弟的手臂,耷拉脑袋不说话。


    四爷拍着他的背,安慰道:“没事了。大白今天好奇怪,总是围着太子殿下转悠。”


    太子别过头看了一眼,地上横七竖八趴着几只身形肥胖的黑白小奶猫儿,比一般的奶猫胖了一圈。鸟笼被扑在地上砸碎了,几只画眉被放了出来振翅乱飞,羽毛狼藉。太子只看了一眼,吓得目光一缩。四爷道:“别怕别怕,已经吩咐住了。”他蹙眉道,“太子殿下,你身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吸引了大白?”


    苏培盛紧紧地抱住还朝太子探头的大白猫儿,吃吃艾艾道:“我们不晓得,太子殿下请恕罪。”


    王之鼎松一口气:“还好爷呼唤的及时。”说着找来扫帚,将鸟笼碎片扫了,抓住这几只画眉重新找鸟笼放好,指挥小厮们把对四爷“喵喵”叫的小奶猫儿都抱走,又和苏培盛一同清洗屋子地面。


    苏培盛和王之鼎都在,太子大觉不好意思,忙理了理长袍冠帽坐起,疑惑道:“幸好你回神了,只是怎么会这个时候走神?”


    四爷眉目间微有担忧之色:“刚念经打坐入神。太子殿下,您身上有什么东西?”


    太子一怔,道:“我竟都不知道。”


    他笑一笑,有难言的苦涩:“我身上还能有什么东西吸引这猫儿?我怕这猫儿,还是胤祥作怪。你就宠着他!”


    四爷愕然:“那么,太子殿下缘何一直怕大白猫儿?”


    太子低首不语,然而那神情,已经是昭然若揭。四爷的心口突突地跳着,太子一身青色长袍便服看似疏狂清朗、温润如玉。仔细瞧瞧,形容颇有些憔悴,眼下有一片微微的乌青。哪里还是从前那个意气风发、金尊玉贵的翩翩皇太子。四爷低低叹道:“你这又是何苦呢?”


    他坐直一直身子,淡淡笑道:“我不苦。我从来没有这样清醒自在过。”


    他的衣衫上有夜露上来的痕迹,四爷轻声道:“既然如此,缘何眼底青黑?”


    他低叹一声:“你何苦要这么聪明,就当我是贪图女色好了。”他愤然道,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情绪:“今日是我来找你。”


    四爷心中一动,却只能无言以对,半晌,凄然道:“我本来打算等孩子生出来后,就去毓庆宫看你。”既然做了决定,本该一心图谋你大事,是什么要你这么急躁一个时辰也等不得?“你是皇太子千金之体,何苦这样为难自己呢。”


    他苦笑,神情益发憔悴,道:“比起你那一日在潭拓寺的话,能在皇太子的位置上做了这个决定,已是我最大的安慰了。”我知道,我很可能斗不过汗阿玛,很可能不是终身圈禁,就是人头落地。但是至少,我已经活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输。


    四爷内心怔忡不已,仿佛有浪潮一重又一重地冲刷上来,静默片刻,松开他的手臂,轻声道:“现在那?天色黑了,要用晚食吗?”


    混账四弟的目光清澈如一潭清泉。这样被盯着,太子几乎连心跳都停了,竟不能回避,只是静静的回视着他。


    良久,他强忍住那一丝丝恐惧带来的泪意,起身道:“去用晚食吧。”声音颤抖哽咽。


    四爷从善如流:“好。”


    太子正要伸手接过来苏培盛手里的披风,四爷忙拦道:“我自己来。”


    他涩涩一笑,如秋风中摇曳不定的芦花:“上次为你穿披风,还是二十年前。”他停一停,目光中有一丝祈求,“很久没有这般做了,就让二哥再帮你穿一次披风吧。下次,恐怕也没有下次了。”


    四爷心中骤然一酸,不忍再拒绝,任由他帮自己穿好披风,一道带子系在下巴下,道:“不用担心二哥。生死有命。今晚上二哥住在你府上。”


    四爷点一点头,见他眼中眷恋不已,再也不忍去看,转头闭上了眼睛。


    四爷开始做噩梦。弘晖和弘暖两个孩子一起陪伴无济于事,太子即将再次被废的凄苦和惊惶绝望让一贯好睡的他也无法安睡,听着两个胖孩子哭得小猪崽一般,四爷眼睁睁地看着满室的黑暗。


    而笛声,是在这一刻响起的。脉脉一线,不绝如缕。即便不用侧耳细听,也知道是“棠棣之华”的笛音。清亮圆润的笛声被夜风送来,清晰入耳。四爷拥被而坐,顿觉心中的担忧和不安都沉淀下去,只剩下这一刻的笛声,仿若山间静谧处的一泓清流,直流到心坎里去。


    此刻的太子,才是,真正心静的大清储君。


    勇敢做了决定,直面命运的皇太子。


    王之鼎起身打开窗子,低声道:“是太子殿下在吹笛子呢。”他的身影被浸润在月色里,轻声道,“太子殿下不知道要吹笛到几更呢。”


    四爷倚靠在墙壁上,但见月色溶溶如梨花,遥想他在月下吹笛的身影,静默良久,终于无声地沉默下来。


    这一晚,四爷是在太子悠悠荡荡的笛声中入睡的。惊醒四爷的,不是梦魇,而是窗外突然而至的暴雨。


    暴雨惊雷,带着水汽的风阵阵袭来,从半开的窗扇间卷入。苏培盛在外间榻上惊醒过来,忙关上了窗子扣好。见四爷只是和衣而坐,便静默在身旁坐下。


    烛火摇曳不定,一场磅礴的雨沉沉挥落在天地间。雷声雨声之中,隐隐听得那一缕笛声悠悠不绝如呜咽。


    心口像被谁狠狠抽了一把。只一心想着,太子一定是哭了?快要哭出来了吧?


    苏培盛叹一口气:“太子殿下怎么了?外头那么大的雨,站在外间书房可是要被淋到的。”


    “那么大的雨……”四爷呢喃着,心中悚然惊起,更是担忧不已。


    苏培盛的目光犹如窗外一束强烈的闪电,把自己照成了个玻璃透明人,他肃然恭敬中带着奴仆对主子的温和关心,道:“爷,太子殿下今天好奇怪。”


    有轰然的雷滚过深重黑暗的天际,轰得耳根发麻。笛声依旧悠悠呜咽,四爷心里也仿佛滚着惊雷一般:难道,这辈子,他提醒了太子,拉着太子,不能要他改正命运的方向,却是要他真正清醒孤傲地选择了,既定的命运轨迹?


    暴雨如注,王之鼎见四爷只是默默出神,于是微笑道:“从前奴才在家里也爱吹笛子,也喜欢在雨里吹笛子。因为家里人说我吹的不好听,扰民,在大雨里吹着,有天然的雨声附和,不寂寞,也不用担心。”


    仿佛有蓝紫色的闪电明亮划过天际,心头骤然分明。四爷心头大震,只反反复复想着,不寂寞,大寂寞。不寂寞,大寂寞。


    四爷倏地站起身,自己穿靴子。苏培盛不知何时起身了,见四爷穿好衣服鞋子就要出门,急忙唤道:“爷,穿披风打伞。”


    四爷都穿好了,即使是走在长廊里,不到外头,还套上了木屐,也被磅礴的风声雨气包围。


    身后,仿佛是苏培盛在向王之鼎落寞叹息:“我们爷,终究是重情重义心软。”


    大雨哗哗如注,对于行走在雨中的人来说,仿佛鞭子抽在身上,一记又一记,一定是微微地疼。四爷走在长廊里,打伞侧面遮挡长廊外的风雨,雨水迷蒙了他眼睛,头发刚没编辫子随意扎了一把,此刻被风吹着打散,风雨阻绊着脚步,焦雷轰断了树顶的枝条,发出“咔嚓”的断裂声。四爷浑不在意,也不觉得寒冷。这么多年,无论是在深宫梨花如雪的重重回廊,还是潭拓寺沉淀千年香烟缭绕的水潭香道,他的心里,对太子的兄弟感情,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畅快自在过。


    四爷漫步走着,心情像失去飞翔失望绝望后重新安上了羽翼的飞鸟,寻觅着二哥的笛声,施施然而来。此时此刻此地,就是他们兄弟解决所有恩怨情仇的机会。


    夜雨惊雷,太子站在走廊尽头的墙边,一袭杏黄衣萧萧,恍若自电光中而来,含笛于唇边,缓缓吹奏,清粹冷冽如白露含光。


    四爷蓦然心里一酸,泪意几乎在一瞬间灼热涌上眼眶。兄弟两个隔着一步距离,四目相对。


    走廊外的雨丝被风郑重地吹进来,自他的脸上滑落。他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混账弟弟,几乎不能相信,喃喃道:“四弟……你是因为我的笛声出来的吗?二哥也没有想到,能吹的这样平静。”


    四爷用力点头,上前一步,紧紧地拥抱他的二哥,甚至是隆重地仪式感万分地笑道:“是的。二哥的笛子,吹的很好,好好,很好。”


    雨水自他的脸上滑落。他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弟弟,几乎不能相信,喃喃道:“四弟……二哥……做了决定了……”


    四爷用力点头,紧紧回抱住当年一身皇太子威仪,却脚步匆忙地跑到自己面前的五岁皇太子,轻轻笑道:“是的。二哥做了决定了。”


    他却似乎不相信一般,用力盯着混账弟弟看了又看。就是这双眼睛,这双清亮深邃的纯粹的眼睛,要他不敢直视,他怕大白猫儿,全宫里人都不敢对视猫儿的眼睛,只有他最怕。如同当年在潭拓寺,他看着四弟好似身绕金光的佛陀,那样灼热,那样明亮,他害怕了,他不敢靠近,他退缩了,不敢去问,不敢去追,缩在自己以为的安全圈子里,以为有了索额图,自己一定就是最安稳的皇太子,大清继承人。


    突然,他脸上肌肉抽搐了两下,目光近乎狰狞地死命瞪着四弟,气结道:“你知道了!你知道了!你们都知道了吗!”


    四爷重重地拍他的肩膀,瞪着他平静道:“我猜到了。八弟也猜到了。二哥,凡事行动,必有痕迹。就算你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但你瞒不过人。”


    他的面容瞬间颓然下来,无助地靠着墙,叹息着道:“汗阿玛也知道了?”


    他的心跳渐渐归于死寂,隔着一半被雨水湿透的衣裳,他的目光慢慢地落在混账四弟的身上。


    心中有无数的难言和复杂,四爷正视太子的模样,低低道:“二哥,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他仿佛没有听清,怔怔道:“来得及?”


    一阵大风吹来,卷进来的雨水腾起无数细白的水汽,却模糊不了他的容颜。四爷的心意在那一刹那坚定如岩间老松。两辈子良苦如斯,却终有什么是始终没有放弃,始终都在追寻的。


    四爷微微扬起来嘴角,定定望着他,一字一字道:“二哥,你永远是二哥。只要你愿意,你永远是汗阿玛最疼爱的孩子,是我们的二哥。”


    夜色浓稠如汁,哗哗的雨声激在万千树叶草木之上,冲出湿冷清新的草木清馨。他望着混账弟弟,眼眸中牢牢固定住弟弟的身影,仿佛有温馨无尽的兄弟血脉之情在流转生辉,连弟弟的身影亦被映照得流光宛转了。


    他的脸上有无尽的喜悦,他紧紧扶住弟弟的肩膀,那么紧那么用力,仿佛连骨头也隐隐作痛。四爷恍若在梦境之中,唯有那痛,叫四爷觉得二哥的亲近如此真实,如此欢欣鼓舞。他欣喜若狂,沉沉道:“只要你愿意,我便永远是你二哥。不管将来如何,我要告诉你,我是你二哥。”


    他的目光这样温暖而坚定,带着得到梦寐已久的皇位与龙椅的光晕,透过交织的雨水与风声,和混账弟弟四目相对,满心里都是自己一朝登基,兄弟情深的画面,可他还是无法隐住内心深处的恐惧,只觉得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这么看着弟弟了,总也看不够一般。


    原来他和四弟之间的僵硬和距离,可以如此改变。由此及至彼,只要跨出这一步就可以。原来他知道的这么晚,原来他错过这么多,犯了那么多错误。


    他冰凉的手轻轻地扑棱一些弟弟的青瓜脑门:“四弟,你是二哥唯一的兄弟。二哥就是这样的人,二哥不稀罕那么兄弟姐妹情深,二哥只有一个弟弟。四弟,二哥没有回头路了,二哥也不想回头了。”


    四爷微微愕然,盯着太子眼里的那份决然,轻叹道:“难道你就不想想毓庆宫的家人吗?”


    他愣了一下,毓庆宫的家人?他痴痴冷冷地一笑,却是整个人熠熠如明珠生辉,在暗夜里散发出一种温润夺目的光彩来,笑道:“四弟,你当我这样没有感觉吗,你当我是二哥,难道我瞧不出来吗。别说是我,只怕是汗阿玛和皇太后都瞧出来了。我只是心疼你,这样忍耐着。可是毓庆宫,毓庆宫里头,有几个当我是家人?是,我作为夫婿和父亲,有责任照顾他们。如果我成功了,他们跟着飞升。如果我失败了,他们会受到牵连,但汗阿玛和你也会照顾好他们。”


    “他们何须我来担心?唯有你二嫂,是我对不住她。”太子说到最后,闭上眼睛,恍惚间,还是当年十二岁的自己,听完汗阿玛的指婚圣旨,偷偷跑去瓜尔佳家去偷看新娘子的激动期待。


    “如果有来世,二哥一定听你的话,等着她,等着她嫁过来,等着她生下我们的嫡长子。给予她所有的夫妻之情。可是这辈子,二哥负了她,就是负了她了吧。她生下弘?后身体一直不好,将来若有福气,走在二哥的前面。”


    四爷的心尖上钝钝地痛着,眼前是上辈子的二嫂的丧事上的天地白茫茫,二哥手扶棺木不让封棺的那死寂的沉默。


    四爷唯有叹息和唏嘘,二哥变化了,领悟了,行事还是他骄纵自我的风格。这果然是二哥。


    “二哥。你都能想明白,无悔,那就好。”上辈子汗阿玛和我都照顾好毓庆宫的其他人,但只能照顾到这里我们活着的时候了。弘皙这一代人之间会有的争斗,不是我们都管得了的。无论是上辈子的弘历,还是这辈子的弘晖,那都是他们兄弟之间的恩怨情仇了。


    太子的嘴唇,有细腻而饱满的纹路,看着好似二十来岁的人年轻的唇,说出来的话,也是年轻的,和他的年纪完全不相符的,他轻轻道:“四弟,是什么时候,你知道我的‘大事’?”


    四爷摇头,很诚实地回答道:“我不知道你的‘大事’,我只是知道,你变了,好似明白了一些事情,却又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你明明已经知道,你若什么也不做,只做好一个‘皇太子’,汗阿玛一定还会选择保全你。”


    四爷凝神细想:“或许是汗阿玛亲自打压八弟,或许是培养弘皙。或许……更甚至,真的可能提前退位。”一声叹息宛若外头的风雨沉重地落在太子的心尖尖上,“二哥,弟弟并不晓得是什么‘大事’,因为一直以来,我都没有关注。但是你最近的心情变化,太明显了。”


    “不是极端……不是另一个极端……”太子近乎完全敞开灵魂剖析自己的喃喃自语。“老八只是站着贤良的名声,没有实际势力不讨汗阿玛喜欢。是不是我什么也不做,只要守住自己不去做惹汗阿玛不高兴的事情,就能安然等着登基?”


    良久,太子摇头,似乎是迷茫,似乎是空灵,似乎是孤傲,他的眸光中有克制的痛苦,也有无数神采流转:“不重要,都不重要了。要紧的是,你当年和我说的话,我已然都明白了。四弟,我糊涂了多少年!朝闻道夕可死矣。这个世界的大多数人活着就是为了活着,最初来到这个世界,是因为不得不来;最终离开这个世界,是因为不得不走。二哥不要做这样的人。二哥决定不了出生,二哥要决定死亡。”


    “……我知道一直以来你是让着我。我以前很恨你让着我,我现在还是恨你。可是,我很高兴,是你。弟弟,不要争皇太子的位子,这是一个,能把人逼疯的‘名号’,是一个熊熊燃烧能烧死人的火山座儿,就要老八他们去争吧。”太子用他那奇异的平静的目光看着他的弟弟,好似又是当年,他端着皇太子的矜持,脚步不知不觉匆匆地跑去承乾宫看望的弟弟。


    这是他的敌人。


    这是他的弟弟。


    这是他的皇父最疼爱的儿子。


    唯一的一个,当成儿子疼爱的儿子。


    也是唯一的一个,他当成亲人疼爱的弟弟。


    “弟弟,你要照顾好自己。你记得,……莫要犯傻。”太子的眼圈红了,隐忍了一天一夜的眼泪滚滚而下。将来……弟弟的性格……他不敢去想。他不忍去想。他蓦然发现,他和皇父争斗的这一生,父子两个最对不起的人,是他的弟弟。


    四爷静静地回视,这辈子,居然能听到这句话。


    雨渐渐停了,偶尔从树枝上疏疏滑落一滴,清凉地流到屋檐上滴落下来。他的目光与混账弟弟的目光都落在这晶莹剔透的雨滴上,仿佛无尽欢悦、痛苦和懂得的感激都被握在这生命中心中了。


    东方的天色逐渐明亮起来,晨光有浅蓝的柔和色调,带着露水的潮湿。他的语言字字在耳边,轻缓如暮春四月的风贯入耳中:


    “我在你心中,是不是很蠢?”


    四爷想一想,满心的酸甜苦辣都化作十八字:“能体皇父意,爱皇父之心,殷勤恳切,可谓诚孝。二哥在我心里便是‘世无其二’。”


    他的额头抵着弟弟的额头,轻轻笑道:“这是世人赞美二哥的,二哥并没有这样好。”


    四爷笑而不语,只问他:“那么弟弟呢,在你心中又是怎样?”


    他略略思量,答得郑重而坚定:“在我心目之中,你便是我的手足情深??最惫懒最顽皮无赖最讨厌的弟弟。”


    四爷来不及细细品味话中深意,眼泪已经滚滚落了下来,宛若春日里一树一树花树在眼前勃然开放,开出无数圣洁雪白代表兄弟情意的花朵,凌然在世间尘烟之上,绝尘而出。


    “手足情深?”四爷喃喃自语,几乎不敢置信。


    太子的语气肯定如天山山顶积压千年的冰雪:“是。你相信我吗?我恨过你,和恨汗阿玛一样。恨你重视妻小比重视我更重。”他的声音忽然有些凝滞,“四弟,因为你在,往后无论我失去多少,亦都觉得值得了。”


    四爷猛吸一口气,摇头道:“我是当今天下的活阎王,是孤臣,是包衣旗妃嫔所生的皇子,是排行第四的皇子。其他的兄弟们也都各有参差。而你,有无数别的兄弟们无法企及的优越条件,有锦绣灿烂的前程,有汗阿玛的疼爱,实在不需要和我比较……”


    他的手掌是温暖的,紧紧重重地在四爷的肩膀上压着压住了四爷下面的话,他用力地盯着四爷。


    “在我心中,天底下的人,谁也比不过你。二哥就是这样的人,二哥不管别人,你在二哥的心里,就是最混账的。”


    四爷点头:“如二哥方才所说,你在弟弟心中,亦是最混账的。”他的微笑徐徐绽放开来,四爷的泪水流进肚子里,仿佛开了一朵又一朵明媚的小花,在心里这样鲜活明媚的绽放开来。


    四爷轻轻地闭上眼,再睁开,朦胧的视线里,是潭拓寺的水潭边,二哥的犹豫挣扎,沉沦、不甘不忿种种,种种,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来自本能,发自灵魂的渴望。


    没有母亲的孩子呀,在唯一的亲人父亲耐心细致的教导与极为严苛的要求下长大,给他带来了无上的荣耀,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内心压力,只有“严父”的教诲,缺乏“慈母”的安慰,更使得他对于父亲产生了一种逆反和报复状态。


    他需要去寻找证明,用各种方法证明自己的存在。康熙以极为残忍的方式活活饿死索额图之后,两人的矛盾已然变得愈发尖锐,康熙的不满也逐渐显现,他也怀有了怨念之情。他就更想要证明,康熙越是试探他,他越是逆反!


    他要看看,康熙到底能做到哪一步?!


    他要看看,父亲到底会怀疑他到哪一步?


    父亲完全不信任他了。


    他就顺从康熙的意,完全消失。


    可是他有一个弟弟,这个弟弟很早就告诉过他,他能依靠的,只有自己。而不是父爱、更不是储君的权利、权倾天下的叔公。他是皇太子,也只是皇太子。


    他用了近四十年的时间,方是明白了,“自己”!他一生自负自我,却是临到如今,方是明白了“自己”的存在!


    “我肆意打压老八安插官员,我阻拦你赈灾,……你信吗?我知道,有汗阿玛和你在,这些都不会出现乱子。”


    “知道……”当皇太子,从来都不是二哥的意愿。二哥其实只想做一个儿子,汗阿玛的儿子。四爷眼圈也红了,颤抖的眼睫毛湿润宛若雨中的蜻蜓,望着太子蓦然抿紧的唇,声音哽咽:


    “二哥,终究是,二哥。只是二哥。”


    太子心神一震,愣愣地看着他好久,好久,久到一辈子、两辈子、三辈子……那么久。


    太子此刻的目光辽阔而温暖,是啊,他从来不关心家国天下,他只是为了做好汗阿玛口中的“完美皇太子”,聪颖悟性高,记忆力超常,《四书五经》倒背如流,出口成章,下笔成文,文采斐然……都是为了达到汗阿玛的期待。暴怒肆意扰乱朝堂怠政,都是为了逆反汗阿玛的期待。


    他是谁那?他只是想做一个好儿子呀。


    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存在,也证明了自己的存在。从小没有母亲的男孩,大多性格好强,坚毅,具有韧性。却又因为成长经历中无法体验和理解母亲的细心和柔婉,他表现为脆弱和敏感,充满不安全感,尤其是对于情感和情绪方面的问题,他还没有学会怎么处理这些,只能是怀疑,害怕,不停的揣摩对方的意思……他需要去找到自己性格的缺陷,自己完善他的人格,即使这有可能将他推向深渊。因为他的性格就是偏执、极端。


    因为父爱与母爱如天、地重要。父爱是天,母爱是地。碧蓝宁和的阔远天空,承载孩子的格局和眼光;棕铜厚重的大地,给予孩子安全感和存在感。


    太子此刻,就是好似一个终于回到母亲怀抱的婴孩,在母亲温暖的羊水里畅游着。四爷被他这样热烈如火焰地望着,感受到他的心情,也仿佛一直在摇篮中仰望天空的婴儿终于落到了亲人的怀抱,只觉得重重心事都放了下来,身心俱是松弛祥和,柔软了下来。


    四爷缓慢无奈道:“二哥,有今天之谈心,无论从前往后都发生了什么,弟弟都可以不再生你气了。二哥,弟弟记得,那年你脚步匆匆地跑向弟弟,口中着急地喊着“弟弟”,说“保成有弟弟了,汗阿玛说保成有弟弟了!’弟弟还记得,那年大哥和三哥在外头家里回宫,汗阿玛高兴地开宴会,你喂弟弟用饭,得意洋洋地说‘弟弟你不要管这些,你只管吃睡长,二哥将差事都给老大和老三去办。’”四爷的声音低沉缓慢,慢到时光回到过去,慢到时光停在那一刻,慢到太子好似听到当时一屋子人的轰然大笑,太皇太后指着他们兄弟两个说:“可见这就是偏心眼了。你是偏心老大、老三,还是偏心老四呀?”


    “四弟!”太子高高仰着下巴望着气恼的老大和老三,高声大喊:“四弟是弟弟!”


    四弟是弟弟。


    四爷扯着嘴角试探露出来一个笑儿,却是失败了。他怔怔地说:“如果时光,能停在那个时候,多好。我们兄弟是怎么变成今天这个模样的那?”


    只是因为你的叛逆期太长吗?


    只是因为兄弟们都认为汗阿玛活的太久吗?天底下所有骑墙的老父亲们啊,到底该什么时候死亡,才是最好那?


    黎明已至,天光畅亮。天边朝霞灿若云锦,四爷从没有发现,连朝霞也可以美到如此让人叹慕的境地。


    这一天,兄弟两个一起看书,练习大字喝得烂醉,是快乐而充实的,好似他们当年在无逸斋学习,好似当年太子给两岁的弟弟开蒙。太子醉倒之前在月亮下仰天大笑,一声声肆意张狂,星月震动。四爷躺在躺椅里,仰望天上的月牙儿,泛着冷光的月牙儿,微微一笑,天地一静。然而这一天,四爷又都在矛盾和挣扎之中,想着自己和二哥,似乎是以后见面难了,可能又是要等到二嫂、二哥临终的时候了。此刻所有的一切,是如王之鼎所说的“不寂寞,大寂寞”,也是“前尘尽弃,未来无望”的伤痛与绝望。尤其当太子睡了,胤祥来看望他时,告诉他任何与“太子大事”息息相关的军队的事。四爷在睡梦中一次次惊觉,他的身体发肤,都是被深深烙着皇家人争斗算计的印子的。


    四爷不晓得自己该怎样挣脱注定的皇家争斗算计,他该怎样挣脱自己的命运轨迹。这样天然地只能胜出一个皇子做龙椅的皇家人身份,让他沉默而压抑,也让他思考。当日汗阿玛能顾着他的请求,要胤祥免于圈禁之苦,他当也能要太子免于圈禁之苦。


    四爷再一日醒来,看见微薄的晨曦在窗棂的格子里细细地筛进来,想到这一次重生的生命轨迹里,自己也许真可以改变一些事情,整个人,便沉浸在巨大的期待和信心里。


    尽管有时候,他情愿自己是一个完全新生的人,没有上辈子的记忆,没有预知的先知,没有改变命运轨迹的渴望,甚至……没有胤祥。这样,四爷便不会有两辈子的痛苦,不会有两辈子的难过。


    如果可以,他情愿拿现在所有的一切去换儿时一家欢闹的快乐。


    他情愿。


    这一日,四爷和太子打马在西山,站在山顶最高处俯瞰整个四九城。


    其时日落西山,余晖如金,最后一缕金色的霞光笼在他身上,他转过身来看我,他的脸在逆光里看不清楚,他缓缓向弟弟说道:“汗阿玛的秘密调兵命令,我都收到了。……我很开心。你只管好你的红皮小老鼠老十三。”


    四爷只觉得心中怦得一跳,四面暮色,无限寒凉的秋日微风拂面,天地间静得如能听见自己的呼吸。他的手心细密沁出汗来。


    太子握紧弟弟的手放在他的胸口,低声而坚定,“你要相信我。那枚印章,不是我的手笔。这一次,汗阿玛若再抓住机会,一定会真的锁拿胤祥。”


    四爷唯有沉默。


    那枚印章……不是老八。


    不是太子。


    是老十四吗?


    还是……?


    四爷目光冷冷地看着太子,太子心里有些愤恨,试探地问:“如果老十三真被圈禁了,你会怎么做?”他撇开目光说:“不会有圈禁!”太子想了想,真心地说:“和你说实话,我很想胤祥被圈禁。”


    他听完嘴角逸出丝笑,眼中清冷俱散,轻轻凝注着太子,微微摇了下头,忽地伸手从太子头上抚落了几片枫叶。太子看着他难得一现的温暖,心神有些恍惚,定定站着,由着他的手抚过自己的头发,又缓缓落在了乱掉的发辫稍上,拿掉了一片北京秋天的枫叶。


    “不会。太子殿下,你想知道若胤祥出事,我的反应?好吧,我会找机会告诉你,汗阿玛处置你之后的情状,是不是昏迷不醒,七天七夜不能安睡饮食。”


    !!!太子冷哼一声,脸色铁青铁青。


    “我若被杀头了,你也能告诉我?”


    “能。你信弟弟。”


    “若不能,我下辈子也不饶你。若能,下辈子,还当你哥哥。”


    “……就凭二哥这句话,弟弟也要谨记哥哥的教导,保证做到一生吃睡长。”


    四爷唇角含笑地看了会太子,瞅着他眼睛里的警惕和狐疑,故意问:“二哥可是不明白?二哥不用明白。没有什么比时间更具有说服力了,因为时间无需通知二哥就可以改变一切。”


    太子“啊”了一声,蒙蒙地看着他。


    *


    这天的雨夜,还是大雨如注。太子下令九门提督托合齐封锁九门,收到康熙秘密命令,一直没有动作的胤?、音图等人纷纷动作,两方将士们大打出手,四九城的人再次见到康熙四十七年,通州大营里头的血腥厮杀。


    这次,又是自己人打自己人。


    更激烈!


    托合齐眼见格斯泰的大军也来了,不顾胤?“投降既往不咎”的命令,试图逃跑,被胤?“砰砰”两枪打在小腿上,扑倒在地。胤?红着眼大喝一声:“拿下!”胤祥浑身盔甲布满鲜血坐在马上,只静静地看着。


    有关于“托尔齐会饮案”出来,到被告发,到康熙查清楚,在相关人员都伸脖子等时,终于有了结果。一切如镇国公景熙所奏,确有谋逆之语,特别是齐世武和托合齐。


    康熙回京的大队人马还在路上,八爷领着刑部察审会饮案同时,用密折罪拿下齐世武,又有五年前的户部书办沈天生等人包揽湖滩河朔案子,勒索银两也被查出,齐世武、托合齐、耿额等人都与此案有牵连,受贿数目不等。


    牵涉在内的大臣纷纷入狱收监,康熙对臣子一向宽仁,对鳌拜不过是圈禁,对索额图也是圈禁,可此次却采取了罕见的酷厉手段。对齐世武施了酷刑,命人打造了几颗大铁钉子,将齐世武钉在了城门之上,供来往之人参观。齐世武被钉后,并没有死,因疼痛难忍,在城门之上嚎叫痛哭不止,吓的来往的百姓都绕道而走。


    几天之后,齐世武才流干了血,凄惨而死。康熙的态度令太子的追随者惶惶不可终日,一时朝内人心浮动,风声鹤唳。耿额等人也先后被处以绞刑。托合齐在刑部大狱中听到风声,竟然被活活吓死了。


    对于死去的托合齐,康熙仍然没有放过他-----挫骨扬灰,而且不许托合齐的家属收敛骨灰,不许为其下葬。太子胤?几天之间失去起兵的实力,更是被逐渐孤立,整日处于疑惧不安之中,行事越发暴躁凶残,动辄杖打身边下人。


    宫里的人对太子殿下如何不敢多言,整日偷偷议论着齐世武和托合齐的死,明明没有人目睹,可讲起来时却好似亲眼所见,如何钉,如何叫,血如何流,绘声绘色,眉飞色舞,众人乐不可支,附和大笑。直到音图命人杖打了几个太监后,宫里的人才收了口,不再谈论此事。


    四爷偶尔听到两次,这都成了八卦和谈资?!


    十月的太阳和春天的太阳一样很是招人喜欢,恰到好处的温暖。四爷和胤祥正在阳光下抱着猫儿打盹儿,听着田地里弘晖领着兄弟们浇水施肥喊“臭臭”的各种叫声。


    音图经过时,过来给两位爷请完安,凑到跟前笑眯眯地看向惫懒打盹儿的小奶猫儿,陪笑对四爷说:“四爷、十三爷。队伍明天就到京了。”四爷头未抬,一面抚摸猫儿的脖子,一面随口问:“爷知道了。”音图说“队伍”不说“皇上”,说明汗阿玛早就回来了。


    “宫里,你也不早管一管?”


    音图叹道:“四爷,奴才前两日才跟那帮混帐东西生过气,命人狠狠打了他们一顿板子!”四爷心不在焉地说:“是该打!”音图嘶嘶地蛇一样地嘻嘻笑道:“如今四爷是人人口中的重礼仪之人,奴才可是把恶名都担了!”


    你以为爷稀罕要这“重礼仪”的名?难道爷就不乐意快意恩仇?想着就来气,一掀眼皮抬脚就踹骂道:“还不赶紧忙你的活去,在这里诉苦,倒好似爷占了你多大便宜似的。”


    音图一面跳着躲开,一面陪笑道:“四爷,奴才错了。奴才哪里知道他们那么大的胆子,居然敢议论……?”


    他忙一面作揖一面慌慌张张地侧身小跑,忽地脸色一惊,脚步急停,身形却未止,一个踉跄,四脚朝天绊倒在地,四爷还没来得及笑,他又赶忙爬起来,灰尘泥土也顾不上拍打就朝着身后请安。四爷和胤祥也忙转身请安,原来太子、胤?和胤?正站在桂花树下。


    太子面色清冷,抬了抬手,让所有人起身,胤?和胤?在他身后都是满脸的笑意。


    音图行完礼就告退了。待他人影不见,胤?和胤?才大笑起来,四爷俊脸泛着月亮一般的冷光,说:“赶紧笑吧!可是憋坏了!”看他俩都瞅着手中冲太子喵喵叫唤的奶猫儿,忙把它的脑袋按在怀里。他们越发笑得大声起来,胤祥也大笑,好似太子也在大笑,好似太子刚听到的话,和他自己完全无关。四爷紧着嘴角,看着他们,过了一会,自己也绷不住,开始笑起来。


    太子大势已去,一切只是等康熙最后的裁决。康熙回来后,一直忙着调换军中将领和朝中官员,看太子的目光只余冰冷。四爷想着那个三四年前还会为太子伤心落泪的老父亲,心中满是感叹,皇位,这把冰冷的椅子终于把父子之情碾碎磨完,如今只余冷酷厌恶。


    也要太子病态的彻底到了极端的顶点。天气越发冷了下来,四九城下了第一场雪,太子的脾气却没因为寒气来临而缓和,反而越发急躁。笑得好似孩童般天真无邪、甜甜梦幻。整个后宫的太监宫女看着他的笑容都?得慌,夜里做噩梦。


    四爷从噩梦中惊醒,瞪着满寝室的黑暗:胤祥!汗阿玛会用什么方法整治胤祥?


    胤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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