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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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胤衰奴一夜未睡,谢澜安却是一夜无梦。

    她不曾再梦见那些驱不散的血雾尸骸,哀鸿遍野,连闭上眼后形魂都不再摇荡,难得一枕黑甜睡到天明。

    找到了前世的埋骨之人,心便安放,在睡眠上如此立竿见影。谢澜安笑骂自己,觉得谢含灵没出息,寐醒推窗,庭中绿木含青吐翠,木末芙蓉红萼竞发,初夏的花木之色原来已是如此动人。

    她穿过连厦来到堂厅,看见胤衰奴眼睑下淡淡的乌青时,不由顿了顿。

    “郎君请进,昨夜不曾休息好?朝食也未用吗?”

    胤衰奴立在门外的廊上没动,还是昨日的那身白麻衣。

    他乌黑的瞳光越过朱槛,看向那张玉致光洁的容颜,一眼便收回。

    他的声音很轻,如同淋雪南渡的雀儿谨慎抖落濡羽上的水珠,充满寄人篱下的自觉:“我想回羊肠巷看一看。”

    谢澜安了然,他新到一处,还不能完全信任她,记挂邻里也是人之常情。

    眼睛还是没忍住,从他手背那粒鲜红的小痣上蜻蜓点水过,谢澜安含笑:“应当的。”

    没有二话,即命允霜护送他回去。

    胤衰奴反而愣了愣。

    迟疑地退出几步后,他忍不住回头,已看不清堂厅中逆着光的那张脸。

    允霜的车驾得稳,回到西城羊肠巷,胤衰奴下车便看见坊门、里墙、巷口各处皆有兵卫把守。

    他居住的那条窄巷中晨炊袅袅,祥和静谧。看来昨夜噩梦般的屈辱都止在他一身,没有波及到邻居们。

    她并没有骗他。

    一个扎着两只冲天羊角辫的小丫头,正在家门口玩啄钉戏。小女孩用手中打磨圆滑的矮竹钉,向画好的方格中奋力一掷,钉准了,便往前跳一格,自己和自己玩得不亦乐乎。

    忽然瞅见帮她做竹钉玩具的人回来了,小女孩眼前一亮,跑过去招手,“小胤小胤!”

    胤衰奴笑起来,霎然唇红齿白。他蹲下身,轻拍一下她的小羊角,煦声问道:“小扫帚,昨天发生什么事没有?”

    “能有啥事?”名唤小扫帚的女童家中没有大人管束,大大咧咧。

    她脸蛋上生了几块皴癣,伸手挠了挠,“除了你昨天跟着那几个粗鲁大个走了,啥事没有啊——喂,你没事吧?”

    胤衰奴摇摇头,小扫帚便把眼睛偏向别处,揉了揉自己的肚子。

    胤衰奴眼尾微弯,把她乱挠的小脏手抓下来,“前日不是给你多做了麦饼,也教你怎么用火了吗。”

    说着话,他弯身将地上的竹钉一个一个认真拾起,装进小扫帚的布荷包里,然后带她回屋,熟练地给这个无亲无故的邻居孤儿做起饭。

    贫家吃食,不过是粇麦仓米,配些盐豉菜菹,若能加一颗鸭卵,便算丰盛了。不大的堂屋很快散发出饭香,小扫帚高兴极了,邀请他一起吃。

    “我吃过了。”胤衰奴让她多吃点,转头看向等在门外的允霜,眼中暖色刹那消失,“还有人在等我。”

    允霜看过去时,胤衰奴已经习惯性地垂下眉眼。

    那张白皙得如抹细粉的脸是菡萏初开,楚楚纯良。

    允霜方才一直留意着这人与那个小女童说的话,做的事。他不禁琢磨,主子要这样一个底层出身,除了一张脸别无长处的人做什么。

    恰如胤衰奴也不能理解,达官贵人最重利益,那位如居云端的女君,平白浪费这些兵力自找麻烦,图什么呢?

    “小胤。”他离开时,饭吃到一半的小扫帚跑过来扯住他袖头,捂嘴小声问,“巷子外头那些手里有家伙的是什么人啊,吓人哩。”

    “是啊……”胤衰奴盯着地面,“是怎样的人呢。”

    ·

    允霜带胤衰奴回府复命,玄白几乎和他们脚前脚后进的正院,风一样入厅中禀事。

    “主子,庾二果然不消停,一早便进宫,想是告刁状去了。路上抢行道,还险些撞翻朱御史上朝乘坐的牛车。”

    胤衰奴在离厅门不远处听见,步子顿促。

    耳听那嗓音清朗的女公子,漫不经心应了声,“我有些同情那名朱御史了,他今年是不是有些犯太岁啊?”

    胤衰奴掩住明亮的眼眸,这时身后传来一声“阿姊”,一道绿影从他身畔经过,视他若无物,携着一缕浓馥的薰香走入堂厅。

    少年骄音不避人,一口气道:

    “阿姊还是将那麻衣郎送回去吧,留他做甚?凤凰和苍蝇相争,平白污了阿姊之名,得不偿失。有一句话,之前阿父大兄都没提,丰年便也不敢说,但我见不得阿姊受委屈,昨日想了一夜,必是得说了。

    “阿姊何必非要向太后示好,受他人牵制?我们这等门户,真较劲起来,和皇室孰更清贵?哪怕阿姊如今换回红妆,谢氏上下,阿父,还有我,也必护得住你一世周全。我们家又有不党争的祖训,外戚的名声又不好,阿姊你……何必唾面自污,趟外头的混水,俗了呢?”

    厅外,允霜不由看胤衰奴一眼,见他一如方才般寂静,像个泥捏的人。

    厅中安静片刻,一道含着揶揄的尾音漫然上挑:“俗?”

    “若想干干净净做圣人,孔子何必见南子!”

    一句笑中带厉的话,在胤衰奴心底惊了雷。

    他看不见那位女公子说话的样子,也不甚明白这句话,却莫名想起昨夜,她挡在他身前的神情。

    有着绝对的力量,带着十足的掌控,像一柄霜冰雕就的刀,却能破开炽焰。

    “谢小郎君好规矩,好不俗,好风流,上门教我道理。来,你便教与我,战国时群雄逐鹿,为何崛起的都是四边之国?东方之齐,濒临大海,西方之秦,与戎人杂居,南方之楚、之吴、之越,发轫时被中原笑为蛮夷,却日渐壮大,而宋国居中原,打仗讲仁义,却为何被天下耻笑?*

    “你再教我,何者兼济天下,何者独善其身?

    “你再教我,围棋中为何有‘金角银边草肚皮’之说?”

    先前慷慨陈词的谢丰年,被问哑了言。

    “这都想不明白,回去重读战国策——”

    谢澜安话说半句,只听少年沉闷转轻笑,响指一声:“懂了。”

    “臭小子。”女郎的这一声哼笑里,才有了欣慰与赞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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