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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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了,到了黄昏,全部爬回来,盘进缸里,照样是半缸蛇。一个乡下赤佬,举了铁搭,一锛下去,赤练蛇盘满竹竿,盘到几个赤佬身上,蛇要逃,人也要逃。阿宝说,后来呢。小阿姨说,后来,就是倾家荡产了,我娘一死,我逃进上海呀,我每天买,汰,烧,最后跟派出所的下作男人结婚离婚,我有过半句怨言吧,我一句不响,所以,人心要平,看见钞票银子,就想独吞,独霸,手里的真金白银,将来说不定就变赤练蛇,人总有伸脚归西一天吧,口眼难闭了。大伯说,啥意思。小阿姨说,下一辈子孙,看样学样,人人也独吞家产呢,现世报呢,连环报呢。大伯慢吞吞,凛若冰霜说,废话少讲,一切,我依照人民政府政策办事,人民政府讲啥,我做啥。祖父一拍床沿说,我气呀,我气闷胀呀,早个十年廿年,我定归叫这只逆子,先跪一个通宵再讲。
肆
机驳船的声音,由远及近,煤球炉味道飘过来,莫干山路弄堂后门,小囡哭腔,混合了糖醋味道,干煎带鱼的腥气。朝南马路,铁门一开,进厂电铃响三响。小毛娘放了茶杯,看看墙上的十字架说,领袖像呢。小毛说,春香一个小姊妹讲,挂了十字架,上帝可以保佑春香。小毛娘说,是的,现在信教自由了,我其实也可以改,但习惯了。小毛不响。小毛娘说,春香的小姊妹,是离了婚,还是丧偶,多少年龄。小毛说,姆妈。
小毛娘说,身边有个把女人,至少吃一口热汤热水,姆妈这一趟来,主要是想问一件要紧事体。小毛不响。小毛娘说,结婚以后,小毛一直不回老房子,春香过世了,也不回来看我,但最近听说,小毛经常大白天,乘姆妈去上班,到大自鸣钟老房子,坐进二楼招娣的房间,有这种事体吧。
小毛说,理发师傅嚼蛆了。小毛娘说,不管别人有啥议论,小毛跟二楼招娣搭讪,这要注意了,招娣男人,是人民警察,懂吧,警察专门管人民,万一有了事体,小毛难看了。小毛不响。小毛娘说,也据说,小毛打算搬回来住了,莫干山路的房子,预备让哥哥结婚。小毛说,啊。小毛娘说,有这种打算,我做娘的,应该晓得呀。小毛说,真是乱讲了,乱喷了。
小毛娘说,我也不相信,哥哥的女朋友,单位有“鸳鸯房”过渡。小毛说,越讲越不对了。小毛娘说,反正,小毛回大自鸣钟看一看,是对的,但最好,是大大方方,过来吃夜饭,专门跟女邻居单独接触,这是犯忌的,还是选一个老实女人,做莫干山路的家主婆,太太平平过生活,多好呢。小毛说,我到招娣房问里,讲讲谈谈,为啥不可以。小毛娘不响。
小毛说,其实,是招娣介绍一个老姑娘,车间团支部书记,约我N——楼见面,吃杯茶,谈一谈。小毛娘说,介绍女朋友,也要大大方方,像模像样去外面,到“东海”咖啡馆,时髦地方吃一杯咖啡,或者节约一点,到“四如春”饮食店,吃两碗冰冻薄荷绿豆汤,吃吃谈谈,多好。小毛说,老姑娘,我不感兴趣,我对招娣讲,要是像银凤,春香的样子,我就同意。招娣讲,这难了。小毛娘不耐烦说,银凤跟招娣,也就是最普通的女工,一般的弄堂女人,春香,当然是打灯笼也难觅的。小毛不响。小毛娘说,姆妈再问一句,表面上,小毛是介绍朋友,其实,想搭讪招娣,预备拖了招娣,到莫干山路房间里发生肉体关系,有这桩事体吧。小毛一拍台面,立起来说,娘的起来,看样子,一定有人搬弄是非了。小毛娘不响。
小毛说,一定是招娣听错了,我讲过一句戏话,如果招娣是介绍银凤,春香这种车间小姊妹,可以直接领到莫干山路,我当天就可以结婚,我是这个意思。小毛娘说,这还差不多,但女人像银凤,有啥好呢,一面孔苦相,春香,现在看来,命也是薄,好是真好,但已经升了天国,这个社会,太复杂,不要以为其他普通女人,也可以马上拖进来同房,生活作风出了问题,四类分子懂吧,戴了“坏分子”帽子,就麻烦了。小毛踢翻了骨牌凳子,一声不响开了房门,小毛娘说,不要动气嘛,姆妈真担足了心思,唉,我样样要操劳,姆妈现在,要紧要命讲一句,以后对招娣,千万火烛小心,听见了吧。小毛不响。小毛娘看看十字架说,我每天为春香祷告。小毛说,不早了,回去吧。小毛娘飞快划一个十字,出门走了。小毛坐到椅子里,天逐渐暗下来,墙上的十字架,逐渐模糊,淡淡映出春香的面孔,后来又化出银凤的面孔,两个女人,眼里全部是怨。苏州河的机驳船声音,由远及近,煤球炉味道飘过来,小毛眼前一花,台子前面,又见到拳头师父,金妹,招娣,樊师傅的面孔。墙上的银凤春香,闷声不响。机驳船由近及远,厨房糖醋味道,煎咸黄鱼味道,咸菜炒毛豆的味道,对面纺织厂电铃,又响了三响,听见招娣问,小毛觉得银凤好看呢,还是我招娣标致。旁边金妹讲,小毛,已婚女人,有啥好呢。招娣说,这个老姑娘,做人最乖巧,车间团支书,表面上应该一本正经,到了夜里,不可能一本正经。墙上的银凤春香,闷声不响。招娣靠近小毛,身上有淡淡的汗气,招娣说,老姑娘小姑娘,总归是姑娘。樊师傅说,是呀,小毛接触了一个姑娘,嫩相一点的,就有了比较。拳头师父讲,我根本看不懂,听不懂,为啥年龄越小越好,为啥呢。樊师傅讲,吃茶叶,为啥叶子越小越好,冬笋,黄瓜,马兰头,鸡毛菜,水红菱,样样越嫩越好,喜欢老货,牙齿行得消吧,去吃老蟹,老腿肉,老笋干,每一口要嚼,要扯,牙齿里要嵌,牙签要挖,有啥意思,中国人,最喜欢吃嫩头,懂了吧。小毛不响。樊师傅拖了一块毛巾揩汗说,当时,师傅我情面难却,死劝小毛结婚,心里明明晓得,春香,总归是“两婚头”。墙上的银凤,春香,闷声不响。招娣靠过来,喁喁作软语讲,小毛,要我介绍小姑娘,先让我招娣称心,小毛可以蜡烛两头烧。金妹说,昨天我去漶浴,三车间一只小骚货,脱了衣裳就讲,小姑娘我为啥好,因为锦绣江山,小阿姨老阿嫂,是松柏常青。拳头师父拍一记台面说,下作。墙上的银风春香,一直闷声不响,逐渐黯淡下去,黯淡下去,消失。
有个阶段,小毛上中班,四车间一个女工,经常来寻小毛,走到小毛身边,讨一张金相砂纸,隔天,拿来四根不锈钢电焊条,求小毛做一副绒线针。后来,樊师傅称赞说,这副针做得漂亮,女工讲啥呢。小毛说,特别欢喜,心里过意不去,想帮我汰衣裳,缝被头。樊师傅说,当心,已婚女人,喜欢这一套。小毛说,表芯车间菊芬,每次见我排队买饭,就要我代买,昨天,要我代买一客馄饨。樊师傅说,结果坐一只台子吃。小毛说,是的。樊师傅说,小毛是单身,已婚女人最容易另眼相看。小毛说,不会吧。樊师傅说,三讲两讲,慢慢就粘上来,师傅觉得,小毛还是寻一个年轻姑娘,我跟徒弟也讲了,工会最近,请了区里的老师,教交谊舞,小毛要积极参加,学跳舞是假,认得几个小姑娘,嫩相一点的,懂了吧。
小毛吃了中饭,到工厂六楼平台,见了樊师的傅徒弟小四眼,双方讲了几句,小四眼说,先教“三步”,再教“四步”,再是“吉特巴”,一个礼拜两次,每次一个钟头。小毛说,好的。小四眼说,小姑娘小女工,舞蹈班里有了几个,长相一般,先跳起来再讲,耐心等机会。小毛不响。小四眼说,小毛觉得,车问女工里,啥人最有样子。小毛说,表芯车问菊芬。
小四眼说,眼火厉害的,随便一讲,就是厂花第一名。小毛笑笑。小四眼低声说,已婚女人里,菊芬确实赞,但我搭过脉了,脾气比较怪。小毛说,我觉得还可以。小四眼说,看见小毛排队买饭,一定走过来讲,小师傅,帮我买一客馄饨,搪瓷饭碗就塞过来,坐到台子前面等。小毛说,是的。小四眼说,这是菊芬习惯动作,帮菊芬买馄饨,带面条的男工,多了。小毛不响。小四眼说,菊芬跳舞,确实最主动,抱得最紧,只是,小毛不要误会,这是习惯动作,看上去容易搭讪,其实难弄,经常放白鸽。
小毛说,啥叫放白鸽。小四眼说,比如,两个人跳得适意,男人心动了,约菊芬到外面去跳,江宁小舞厅,文化馆舞场,菊芬嘴里答应,根本不会去,男人就是等一个钟头,两个钟头,看不见人,这就是放白鸽,所以小毛看见菊芬,要冷淡。小毛不响。有一次中午,小毛吃大排面,菊芬吃馄饨。菊芬说,参加舞蹈班,小毛认得女朋友了。小毛说,去过两趟。
菊芬说,厂里漂亮小姑娘,全部让男朋友铆牢,哪里会去跳呢。小毛不响。菊芬低声说,有一个小四眼男人,最骚了,每一趟跟我跳两步,下面就贴上来,我一向缺少表情,根本不睬。小毛说,吃了中饭去跳舞,再去上班,容易瞌皖。菊芬不响。一次小毛吃了中饭,到五楼图书室翻杂志,听见屋顶有脚步声。小毛走上楼梯,其实走到一半,看见顶层平台里,有一对男女练舞,小四眼与菊芬,跳舞班不上课,平台不播音乐,菊芬抱紧小四眼,有点异样,转了两罔,气氛有一点沉闷,改跳“吉特巴”,手拉手,眼对眼,一声不响,再跳“两步”,菊芬抱得贴紧,小四眼也抱紧,贴了面孔,几乎不动。小毛下楼就走了。等跳舞班结业的最后一天,工会动员所有学员参加,小毛准备下班。樊师傅说,一定去跳。小毛不响。樊师傅说,小毛要去,不许偷懒,放弃太可惜了。樊师傅拖了小毛上六楼,屋顶平台拉了彩色电灯,长台子摆了橘子水,满眼男男女女。樊师傅拖来一个小女工,陪小毛跳,旁边看了一只曲子,就走了。
小毛跳到第三支曲子,肩胛一碰,是菊芬的臂膊。菊芬笑说,小毛,下一支曲子跟我跳。下一曲是“慢三”,菊芬比小毛熟练,两个人对面一立,一搭,一拥,菊芬的腰身,软硬有度,一侧胯骨,自动迎上来,跟小毛镶紧,吸紧,双方像一个人,转得就顺当。小毛记得樊师傅讲,从前朱葆三路舞厅,现在工厂舞场,性质是一样的,要目中有舞,心中无欲,要有防备。但小毛让菊芬贴紧一抱,心跳得快,等到跳“慢四”,也等于是“慢两”,周围全部是人,小毛闻到菊芬身上,一阵阵扇牌肥皂的清气,因为贴得近。菊芬曼声软语,热烘烘的两鬓,小毛觉得心动,菊芬一捏小毛手心说,想啥呀。小毛说,人太多了。菊芬说,我已经饿了,小毛请客,吃小馄饨,还是吃爆鱼面。小毛不响。旁边有人转过来,身体碰来碰去,菊芬一扳小毛肩胛,有时放手,有时一捏。菊芬说,最好是,请我吃饭。小毛笑笑。菊芬说,要么,请我跳舞。小毛说,菊芬想啥,就是啥。
菊芬说,我随便。小毛说,女人不可以随便。菊芬笑起来,笑得人朝后仰,下身朝前顶紧,小毛只能一扳菊芬细腰。菊芬说,场子里,啥人是美女。小毛说,表芯车间菊芬。菊芬说,小毛也是登样的男人。小毛不响。菊芬说,上海最好的跳舞厅,哪里。小毛说,南京西路“大都会”。
菊芬说,是呀是呀,天花板鸭蛋圆形状,像挂下来几百顶帐子,灯光像月光。小毛说,真的。菊芬说,人像咽到帐子里,昏昏沉沉,正好做梦,可以做好梦。小毛说,跟小四眼去过几次了。菊芬说,啥,小毛已经带女朋友去过了。小毛不响。菊芬说,这就讲定了,两个人隔天就去,还是下礼拜。小毛想想说,下礼拜吧。菊芬说,听起来勉强。小毛说,是真的,讲定了,下礼拜一。菊芬一捏小毛肩膀说,好。小毛说,“大都会”
门口见。菊芬笑了。此刻,适逢音乐停下来,两个人松开,随大家拍手。
到了礼拜一这天下午,小毛来到“大都会”门口,天已经冷了,但舞厅门口,男男女女带出一股一股热风,如同春暖花开。不少人在此约会。小毛拉紧领头,眼看江宁路,看前面南京西路,等了半小时,马路上人来人往,小毛忽然发觉,有一个熟悉的男人,骑脚踏车,经过“大都会”前面的江宁路,车速比较快,朝北而去。小毛心里一跳,反应不过来。冷风中,小毛想起,这个人,是阿宝呀。小毛的心思忽然沉静,但因为是等人,眼睛仍旧看定马路,也想再看一看久远不见的阿宝,但阿宝是一掠而过,根本看不到了。小毛一心两用,菊芬,两腿修长的风流少妇,随时会从对面23路电车站走过来。小毛等了一个多钟头,等不到菊芬。小四眼讲得对,菊芬这次,又放了白鸽。
伍
这天下午,阿宝准备最后一次见了雪芝,两个人的关系,就结束了。
阿宝一路东想西想,脚踏车时快时慢,车子从曹杨新村,踏到武宁路桥顶,然后朝桥堍下飞快滑行,阿宝心中忐忑,半小时前,阿宝接了雪芝电话。雪芝说,阿宝,现在就到安远路来一趟。阿宝说,我上班呀。雪芝说,我收到信了。阿宝说,啊。雪芝说,收到三个多月了,我只是看看信封,不拆信。阿宝说,为啥。雪芝说,见面再讲。阿宝说,我上班呀。雪芝说,答应我。阿宝说,啥。雪芝说,就算见最后一面,答应我。阿宝想开口,电话挂断了。阿宝慌忙从车棚里,推出脚踏车,心里踟蹰,此刻,阿宝已经想不起来,信里最后几句的意思。雪芝每天看信封,并不拆开,大概已经明白,但提出最后见面,为啥。紧张之中,阿宝想不出雪芝的面貌,脚踏车时快时慢,雪芝讲到“最后一面”,声气还算平静,应该是理解的。车子到了武宁路桥顶,朝桥下滑行阶段,阿宝忽然意识到,一身上下,仍旧是机修工打扮,背带裤,袖套,脚下工作皮鞋,胸口袖口,几团油迹。阿宝有点慌,车子继续朝桥下滑行,到长寿路,左转,阿宝决定改道,先去武定路,到沪生房间里换一套衣裳,等车子到达武定路门口,阿宝叹一口气,沪生的房门钥匙,并不在身边,眼前一片茫然。一身工作服,去与不去,把握不定,车子继续朝南移动,经西康路,漫无边际转到南京西路,直到看见平安电影院的海报,阿宝惊醒过来,转向江宁路口,立即朝北,穿这样一身衣裳,去见雪芝,因为是上班,双方也已经结束了,无所谓了。车子经过大都会舞厅门口,下午两点多钟,路上人来人往,绿女红男,脚踏车快速经过一个人面前,阿宝眼看前方,毫无察觉,根本想不到,路边有一个人,是小毛。阿宝眼前,只是移动的平常身影,平常面孔。但阿宝的面孔,突然插进一个熟人视线里,猝不及防,速度快,印象深。小毛霎霎眼睛,老朋友擦肩而过,惊鸿一瞥,熟悉的面孑L,忽忽一现,根本无法固定,看不见阿宝为之彷徨的一身衣裳,人已经消失了。此时此刻,两人同样是心猿意马,出于各自位置,毫不相干,但内心的糟糕程度,差不多。
阿宝疲惫犹豫,浑身油泥,最后到达雪芝的弄堂,停车,推开后门,见走廊前面的房间里,雪芝背了光,回首凝眸,窈窕通明,楚楚夺目,穿一件织锦缎棉袄,袖笼与前胸,留有整齐折痕,是箱子里的过年衣裳,蓝底子夹金,红,黄,紫,绿花草图案,景泰蓝的气质,洒满阳光金星。阿宝朝前几步,闻到胸口的润滑油味道,想到小毛遥远的词抄,塞客衣单,孀闺泪尽。空气里,夹有淡淡樟脑气息,一丝丝清晰。雪芝转过身来,看定阿宝。窗前,挂有新写的大字对子,雪芝喜欢称呼旧名字“堂翼”,“中翼”,也叫“耀壁”,纸有一点皱,七言下联是,造退追遁退逍遥。墨浓意远,字字宝塔,刚秀笃定。记得雪芝讲过,“走之”对联,十四个偏旁相同,是写成一样,还是顺势随意,难,大字怕挂,真是难,起讫要分明,题识要好,写字是求趣,否则就是账房笔墨了。阿宝朝前走,想不起上联,究竟是逮近迎送道通连,还是逋通连,想不起来了,走廊位置,看不见上联。古人手心里单写一个“走”,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走之”偏旁,是“一走了之”意思。阳光照进来,雪芝身体一移,绛年玉貌,袄色变成宝蓝,深蓝,瞬息间披霞带彩,然后与窗外阳光一样,慢慢熄灭,暗淡。阿宝停步说,我不是有意的,因为上班。雪芝说,我晓得。阿宝说,我不进来了。雪芝说,进来吧。阿宝不响。雪芝说,不要紧的。阿宝说,上班顾不及了,因此我。雪芝笑笑说,上班就这样,不要紧的。阿宝说,应该早一点看信。雪芝指一指台子上原封不动的信,笑笑说,我是透视眼,晓得内容。阿宝不响。雪芝说,阿宝进来吧。阿宝不响。雪芝移步过来说,阿宝。阳光重新照亮房间,雪芝的棉袄花样,越来越清晰,樟脑味越来越浓,面对一封信,雪芝看了三个月信封,并不拆开,阿宝心里作痛。阿宝说,我不过来了,我走了。但雪芝还是走近来,走到阿宝面前。阿宝不响。雪芝也不响,摸一摸阿宝的肩膀说,踏脚踏车来的。
阿宝说,嗯。雪芝说,我做两头班,五点钟还要去。阿宝说,我到了,见过一面,就是了,我走了。雪芝不响。阿宝说,我走了。雪芝说,阿宝。
阿宝说,啊。雪芝说,以后乘电车,碰到我了,阿宝哪能办。阿宝心里一酸说,我先买票,如果有月票,我就讲,月票。雪芝说,阿宝。阿宝说,嗯。雪芝说,一定要记得。阿宝说,啥。雪芝说,坐我的电车,永远不要买票。阿宝喉咙哽咽说,我不想讲了。雪芝靠近一点,靠近过来。阿宝朝后退,但雪芝还是贴上来,伸出双手,抱紧了阿宝,面孔紧贴阿宝胸口。阿宝轻声说,松开,松开呀。雪芝不响,阿宝说,全身是油。雪芝一句不响,抱紧了阿宝。阳光淡下来,照亮了台面上,阿宝寄来的信。雪芝几乎埋身于阿宝油腻的工装裤,轻声说,阿宝,不要难过,开心点。雪芝抱紧阿宝。复杂的空气,复杂的气味。阿宝慢慢掰开雪芝的手,朝后退了一步,仔细看雪芝的前襟与袖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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