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2)
【畅读更新加载慢,有广告,章节不完整,请退出畅读后阅读!】
一只凤凰,信号明显,船民专事收集粮食屑粒,麦,豆,六谷粉,随身一柄小笤帚,报纸贴地铺开,等于是小鸟,吊机凤凰一动,百鸟朝拜,纠察一喊,大家飞开,又围拢。理发店王师傅讲苏北话说,扫下来的六谷粉,细心抖一抖,沙泥沉下去,加点葱花,就可以摊饼子,化一点功夫,没得关系,功夫不用钞票买,有得是。小毛娘讲,是呀,人的且十肠,等于橡皮筋,可以粗,可以细,可以拉长,缩短,当年东洋人,封锁药水弄,草鞋浜关进苏北难民,饿得两眼发绿,人人去刮面粉厂的地脚麸皮,等于吃烂泥,也有人,去吃苏州河边的牛舌头草,每天毒煞人,饿煞人。王师傅说,嗯哪,可怜哪,不得命喽,封锁半个号头(月),每天十多个人翘辫子,收尸车子,天天拖死人。小毛娘说,现在又困难了,不要紧,我笃定泰山,买了大号钢钟锅子,节省粮票,每天用黄糙米烧粥,大家多吃几碗。王师傅不响。形势如此,大自鸣钟弄堂里,除了资产阶级甫师太,家家户户吃粥,吃山芋粉六谷粉烧的面糊涂。小毛家住三层阁,五斗橱上方,贴有一张冒金光的领袖像。全家就餐之前,小毛娘手一举说,慢,烫粥费小菜,冷一冷再吃。大家不响。小毛娘移步到五斗橱前面,双手相握,轻声祷告道,我拜求领袖,听我声音,有人讲,烧了三年薄粥,我可以买一只牛,这是瞎话,我不是财迷,现在我肚皮饿,不让别人看出我饿,领袖看得见,必会报答,请领袖搭救我,让我眼目光明。大家不响。然后,小毛娘坐定,全家吃粥。
小毛家底楼,是弄堂理发店,店堂狭长,左面为过道,右面一排五只老式理发椅,时常坐满客人。小毛踏进店堂,香肥皂的熟悉气味,爽身粉,钻石牌发蜡气味,围拢上来。无线电放《盘夫索夫》,之后是江淮戏,一更更儿里嗳呀喂,明月啦个照花台,卖油郎坐青楼,观看啦个女裙钗,我看她,本是个,良户人家的女子嗳嗳嗳嗳。王师傅见小毛进来,讲苏北话说,家来啦。小毛说,嗯。王师傅拉过一块毛巾说,来吵,揩下子鬼脸。小毛过去,让王师傅揩了面孔。王师傅调节电刨,顺了客人后颈,慢慢朝上推。李师傅讲苏北话说,小毛,煤球炉灭掉了,去泡两瓶“温津”好吧。小毛拎两只竹壳瓶,去隔壁老虎灶。理发店里,开水叫“温津”,凳子,叫“摆身子”,肥皂叫“发滑”,面盆,张师傅叫“月亮”,为女人打辫子,叫“抽条子”,挖耳朵叫“扳井”,挖耳家伙,就叫“小青家伙”,剃刀叫“青锋”,剃刀布叫“起锋”。记得有一天,小毛泡了三瓶热水进来,张师傅讲苏北话说,小毛过来。小毛不响。李师傅绞一把“来子”,就是热手巾,焐紧客人面孔,预备修面。张师傅说,小毛来一下。小毛说,做啥。张师傅说,过来,来。张师傅为一个福相女人剪头。小毛走近说,做啥。福相女人座位一动,慢吞吞说,小毛。张师傅低声说,好事情来喽。福相女人说,小毛来。小毛一看,是弄堂里甫师太。小毛说,师太。甫师太讲一口苏白,小毛,阿会乘24路电车。小毛说,师太做啥。师太压低喉咙,一字一句说,明早六点半,帮我乘24路,到断命的“红房子”跑一趟,阿好。小毛不响。甫师太说,不亏待小毛,一早帮忙排队,领两张断命的就餐券。张师傅说,大礼拜天,又没得事,去跑一趟。师太说,师太明朝,要去断命的“红房子”吃中饭,现在断命的社会,吃顿饭,一大早先要到饭店门口排队,先要领到断命的就餐券,领不到断命的券,断命的我就吃不到饭,真真作孽。小毛说,师太要吃西餐,让我先排队。师太说,是呀,乖囡。小毛说,我先跟姆妈讲。张师傅嚓嚓嚓剪头发说,讲什呢讲,做人,就要活络。师太说,可以勃讲,就勤讲,师太我呢,付乖囡辛苦钞票,一块整,阿好,加上来回车钿,两张七分,就算一只角子,一块一角,乖囡,买点甜的咸的吃吃,阿好。张师傅停下来说,爸爸妈妈,做早班,早早就走了,不晓得滴。小毛说,人多吧。师太说,七点钟去排队,断命的,大概十个人样子,每人领两张,师太十点半,到饭店门口来拿,一定要等我,阿好。小毛说,好的。师太说,老少无欺,小毛现在,先拿五只角子定金。白布单子塞寒窄搴,师太拿出一张五角钞票。小毛接过说,好呀。王师傅说,乖乖隆地咚,韭菜炒大葱,我妈妈呀。小毛说,做啥。王师傅说,不得命了,发财了,小毛,发足势盈了,我家的小子,整整一个礼拜,我只把一分钱的零花。小毛,帮师傅生下子煤球炉子。小毛五角落袋,抓了报纸,蒲扇,拎煤炉走到后门外面,忍不住唱了流行小调:二楼爷叔探出窗口说,小毛,我讲过多少遍了,此地不许生煤炉,拎得远一点好吧。小毛不响。听到二楼娘子问,做啥。爷叔说,这帮剃头乌龟,赤佬,最最垃圾,专门利用笨小囡做事体。二楼娘子说,啊呀呀呀,有啥多讲的,多管闲事多吃屁。小毛拎起煤球炉。楼上窗口探出二楼娘子银盆面孔,糯声说,小毛呀,唱得真好,唱得阿姨,馋唾水也出来了,馋痨虫爬出来了,全部是,年夜饭的好小菜嘛,两冷盆,四热炒,一砂锅,一点心。赞。
肆
阿宝有个哥哥去了香港,是自小送了人,基本无来往。但有一天,阿宝意外接到哥哥来信,钢笔繁体字,问候阿宝,称已经读大学。内附一张近照,一份歌剧女王卡拉斯的剪报。看信明白,这是哥哥第九封信。如果此信是父母接到,阿宝仍旧一无所知。哥哥的照片,蓓蒂看得十分仔细。蓓蒂说,香港哥哥,不是我将来喜欢的相貌。阿宝说,为啥。
蓓蒂说,将来我可以喜欢男人,现在不可以。阿宝笑笑。蓓蒂说,香港哥哥有心事。阿宝说,我看不出来。蓓蒂说,淑婉姐姐,也有卡拉斯新唱片。阿宝不响。淑婉是弄堂里的资产阶级小姐,时称“社会青年”,高中毕业后,上大学难,极少出门,有时请了男女同学,听音乐,跳舞。
每次得悉这类活动,蓓蒂去看热闹。这天下午,两个人到了淑婉家,发现卡拉斯剪报上的剧照,与淑婉的唱片封套一样。淑婉说,香港好,真好呀。阿宝不响。房间里窗帘紧闭,留声机传出《卡门》丝绒一样的歌声,啦莫,啦莫,啦莫,啦莫,啦啊莫,啦啊莫,回荡于昏暗房间。蓓蒂走来走去,转了一圈。淑婉说,女中音,女中音,现在上升,一直上升,升到高音,转花腔。阿宝不响。淑婉放了信,仔细看阿宝哥哥的照片。淑婉说,香港哥哥,沉思的眼神。蓓蒂说,卡拉斯,是公主殿下吧。淑婉说,气质是葛里高利?派克的赫本,电影我看了三遍。每次想哭。阿宝不响,心为歌声所动,为陌生的亲情激励。淑婉说,香港多好呀,我现在,就算弄到了卡拉斯唱片,还是上海。阿宝不响。淑婉说,我这批朋友,像是样样全懂,样样有,吃得好,穿得好,脚踏车牌子,不是“三枪”,就是“兰苓”,听进口唱片,外方电台,骄傲吧,可以跟外面比吧,跟香港比吧。蓓蒂说,可以吧。淑婉说,差了一只袜筒管,哪能可以比呢,上海,已经过时了,僵了,结束了,已经不可以再谈了。阿宝不响。淑婉说,现在只能偷偷摸摸,拉了厚窗帘,轻手轻脚,跳这种闷舞,可以跳群舞吧,可以高兴大叫,开开心心吧,不可能了,大家全部参加,手拉手,人人顿脚,乐队响亮,大家冲进舞场,齐声高唱《满场飞》,香槟酒起满场飞,衩光鬓影晃来回,爵士乐声响,跳了伦巴才过瘾,嘿。阿宝不响。淑婉说,大家拉手,跳呀,转呀,踏脚响亮,笑得响亮,大家齐声拍手,开心。
阿宝不响。淑婉沉默良久说,香港哥哥,有女朋友了。阿宝说,我写信去问。淑婉说,我随便问的,如果哥哥来上海,阿宝要告诉我。阿宝说,一定的。淑婉羞涩不响。阿宝说,等哥哥有信来,姐姐要看吧。淑婉不响。蓓蒂走近说,阿宝讲啥。阿宝摸摸蓓蒂的后颈说,出汗了,可以回去了。阿宝立起来。淑婉说,以后经常来。阿宝答应。到了第二天,阿宝爸爸进房间,看见玻璃板下的照片,眉头皱紧说,香港来信了。阿宝不响。阿宝爸爸说,不许回信,听到吧。阿宝说,嗯。一个月后,哥哥来信,仍旧是钢笔繁体字:(阿宝弟弟你好,我看到回信了,非常高兴。我现在还没有拍拖女朋友,将来会的。讲到歌剧,意大利文发音丰富,音素是a,e,i,0,U五个母音,十六个辅音,浊音,共鸣的鼻音,双辅音,塞擦音。上海有羲大利文补习班吗?父母大人好吗?以前听香港继父锐,上海淮海路瑞金路口这一带,叫“小俄罗斯”,有一家弹子房,隔壁是原白俄《柴拉赧》社,日占时期照样出报纸,多方交易情报的地方,现在。
信看到此,阿宝爸爸一把夺过来,捏成一团,大发雷霆,让阿宝“立壁角”一个钟头。爸爸脾气一向暴躁,但半个钟头后,也就好了,拉过阿宝,摸摸阿宝的头说,爸爸心烦,不要跟爸爸寻麻烦。阿宝不晌。卡拉斯的剪报,从此夹进一本书里。对于音乐,意大利文,弹子房,阿宝的兴趣不大,每天听蓓蒂弹《布列舞曲》,克列门蒂《小奏鸣曲》,心里已经烦乱。每到夜里,阿宝爸爸像是做账,其实写申诉材料,阿宝每夜经过书房,书桌前,是爸爸写字的背影。爸爸说,阿宝,替爸爸到瑞金路,买瓶“上海”黑啤来。或者讲,到瑞金路香烟店,买一盒“熊猫”烟斗丝。爸爸是曾经的革命青年,看不起金钱地位,与祖父决裂。爸爸认为,只有资产阶级出身的人,是真正的革命者,先于上海活动,后去苏北根据地受训,然后回上海,历经沉浮,等上海解放,高兴几年,立刻审查关押,两年后释放,剥夺一切待遇,安排到杂货公司做会计。
有一次,祖父摸摸阿宝的肩膀说,爸爸最近好吧。阿宝说,好的。
祖父说,一脑子革命,每年只看我一次。阿宝不响。祖父说,当年跟我划清界限,跑出去,断了联系,等于做了洋装瘪三,天天去开会,后来,爬进一只长江轮船,不打一声招呼,就走了。阿宝说,后来呢。祖父说,我以为轧了坏道,做了“长江弟兄”。阿宝说,啥。祖父说,就是往来长江轮船的强盗,后来据说不对,是去了江北。阿宝说,后来呢。祖父说,偷偷盘盘,再从江北回来,再做上海洋装瘪三,参加革命嘛,先寻饭碗,每日要吃要咽,哪里是电影里讲的,上面有经费,有安排,全部要靠自家去混,有理想的青年嘛,连吃饭本事学不会,开展啥革命工作呢,因此,肚皮再饿,表面笑眯眯,一身洋装,裤袋里三两只铜板,真是可怜。阿宝不响。祖父说,革命最高理想,就是做情报,做地下党,后来,就蹲日本人监牢了,汪精卫监牢,我带了两瓶“维他命”去“望仙子”。阿宝说,啥。
祖父说,就是探监,人已经皮包骨头,出监养了半年,又失踪,去革命了。
阿宝说,后来呢。祖父说,后来就跟阿宝姆妈,浙江地主家庭小姐结婚,到香港一年,养出小囡,当场送人,因为啥呢,要革命。阿宝不响。祖父说,我一直看不懂,人呢,还是要住法租界高乃依路,就是现在皋兰路,讲起来,一样是租房子,为啥不蹲“下只角”呢,闸北滚地龙,“番瓜弄”
棚户,沪西“三湾一弄”,为啥不做一做码头工人闹罢工呢,革命么,吃啥啤酒,吃啥烟斗丝。阿宝不响。祖父说,吃辛吃苦,革到现在,有啥名分,好处吧,也只是打打普通的白木算盘,记两笔草纸肥皂账,心里不平呀。阿宝不响。旁边大伯说,是呀是呀,革命革到头了,分配到革命成果吧,有具体名分,地位吧,两手空空,一点不搭界。祖父白了大伯一眼说,做大阿哥的,肚皮里有啥货色呢。大伯一呆说,啥。祖父说,当年就算去公司分部,做做“龙头”呢。阿宝说,啥。祖父说,就是账房。大伯不响。祖父说,逐步做上去,慢慢做,做到“总龙头”,做到“头柜”了,等于做主管,也就长见识,出面接待“糯米户头”,“馊饭户头”。阿宝说,啥。大伯说,就是接生意,接待各种客户,好客户,坏客户。祖父说,哼,每天穿得山清水绿,照照镜子,吃吃白相相,房间里摆一套《莴有文庳》,赚过一分铜钿吧。大伯不响。祖父说,做人,当然要名分,孙中山,华盛顿总统,也要名分。阿宝不响。祖父说,做男人,做事业,真心认真去做,通常就左右为难,做人,有多少尴尬呀。阿宝说,嗯。祖父说,不谈了,现在,我也是尴尬戏,尴尬人了,天心不许人意,只要一个疏慢,就有果报。阿宝说,嗯。祖父说,我也就是吃一口老米饭了,我现在,有啥做吧,我无啥可以做了。
以前,多数是下午,车子开到南昌路幼稚园,祖父接了阿宝,出去兜风,到城隍庙吃点心,然后送回来。阿宝娘从来不提。阿宝稍大,有时去思南路,祖孙讲讲闲话。祖父已经老了,原有几家大厂,公私合营,无啥可做,等于做寓公,出头露面,比如工商联开会学习,让大伯出面。每月有定息,一大家子开销,根本用不完。祖父唯一的作用,是掌握银箱,只有这块小地方,可以保存原样,祖父捏紧钥匙,开开关关。近几年食品紧张,表面上响应计划配给政策,按月使用票证,买来黑面粉,六谷粉,山芋,让大脚娘姨烧一锅菜粥,南瓜面疙瘩汤,摆一种姿势。两个伯母,轮流用煤气烤箱,每一只铁皮小盒子,摆一个面团,涂一层蛋黄,做小面包,匀洒糖霜,照样做纯蛋糕,烤鸡胸肉,咖喱卷,培根煎鸡蛋,自做“清色拉”。这幢大房子,每周消耗鸡鸭鱼肉蛋品等等,是黑市最紧俏物资。海外亲戚,不间断邮寄食品到上海,邮局全部检查,经常扣留超额部分,但十磅装富强粉,通心粉,茄汁肉酱,听装猪油,白脱,咖啡,可可,炼乳,基本可以收到。上海普及电视,约1980年前后,电视开播时间为1958年,起初全市,只有三百多台电视机。1960年,思南路客厅里,已有一台苏联电子管电视机,一次有了故障,上门维修的青年,留短髭,梳飞机头,小裤脚管。祖父付了钞票,青年接过,分两叠,塞进前后裤袋,因此裤子更瘦。阿宝身边,玉立婷婷的几个堂姐姐,矜持好奇。
青年讲了调频方式,拿出一张纸条,对堂姐说,以后有啥情况,请打电话来,再会。当时只有一个电视频道,基本与电影档期同步,“国泰”,“淮海”头轮影院海报出来不久,电视也开始播。有天吃了夜饭,阿宝推说去同学房间温课,溜进思南路,电视机面前,只是祖父一人。阿宝看看四周。祖父说,刚刚我发了脾气,全家不许看电视。客厅空阔,每扇门背后,像有人细听。原来这天,大伯与叔叔两家,各买了一架落地十四灯收音机,可以听国际节目。婊婊晓得后,告诉了祖父。伯叔两家,大大小小轮番说情,祖父坚持退货。婊婊搬回思南路,矛盾已经不少,伯叔两家,本就为房间多少,家具好坏不和,突然搬进一个多余的妹妹,大伯让了一间让婊婊住,表面客气,心里讨厌。祖父说,资产阶级,确实不像样,我如果早死,思南路,也就是吃光,败光了。阿宝不响。此刻电视里,黑白帷幕一动,走出一个三七分头,灰哔叽长衫的青年,笑了一笑,讲一口标准上海话,上海电视台,上海电视台,现在开始播送节目,现在开始播送节目,今朝夜里厢的节目是。
</div>
<script>_ad_hf();</scrip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