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谈话(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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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一阵强烈的恍惚。

    啊——是的,多么熟悉啊。当她过去的同伴接连死去时,老师也对她说过类似的话。她记得他的每一句话,就像记得那双银月般的眼眸,时至今日,仍在她心中熠熠生辉。

    在那一夜的最后,在她的美梦终结之前,那个人还说了什么吗……?

    “……不要畏惧死亡。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如果感到痛苦,就更要背负着死者的生命活下去。”直子的这句话宛若梦呓。

    加茂绵的瞳孔微微颤动着。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低下头,看着自己曾被直子握住的那只手。

    “……嗯。”过了良久,他才低低地应道。

    窗外的云层悄然移开,太阳重新俯瞰向了大地。

    直子并不能在加茂家待太长时间。一个多小时后,傍晚来临,直子与加茂绵告别并走出对屋时,她竟在不远处的树下看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影。

    这是她第三次见到这个人,而前两次见到他的时候,对方都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全是褒义)。

    “又见面了,小直子。”一如上次见面时那样,对方率先开口了。

    “……您好,诚叔叔。”直子迅速调整了状态,进入到应对(不熟的)长辈模式。

    “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你就这样自己跑来加茂家了?”加茂诚笑着走近,天边的夕阳落在他白皙文雅的侧脸上,在他身侧留下长长的影子。

    “嗯,这样才是最合适的。”直子的目光在他的影子上一扫而过。即使现在她觉醒了术式,最初见到他时看到的奇怪扭曲感也没有出现,就像第二次时那样,比起一般的术师甚至还要干净许多,看来的确是她一开始看错了。

    “你现在是要回禅院家去了?既然绵还不方便,我代他送你到结界外吧。”加茂诚温和地笑着,看向直子身侧的一柳。直子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见状,一柳躬身一礼,停在了原地,目送着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小径的拐弯处。

    直子和加茂诚先是互相客气地寒暄了几句近段时间的生活(主要是加茂诚在关心她),等走了一段路后,加茂诚的话题不知怎的巧妙一拐,就拐到了之前的事上。

    “这么一想,距离上一次见面也有快半年了?我知道你在我们分别的第二天就觉醒了术式的时候可是吓了一跳。”他这么说着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一点也看不出“吓了一跳”的样子。

    “嗯。”直子还坚守着自己在对方面前的拘谨人设,只是一个劲地点头应和。幸好加茂诚也不在意她的少言寡语,只是悠然地继续说着。

    “在那之后的生活是不是很辛苦?要成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过分拼命也不太好,要学会适当放松,可不要像绵那个孩子一样,觉得自己本事大就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这次的惨痛教训应该也会给他带来新的思考与成长吧。”

    直子听着他的话,渐渐产生了一种古怪的感觉。他的话的确是在关心着她和加茂绵,但他提起导致加茂绵重伤和21人死亡的事件时,那轻描淡写的口吻就像完全没意识到背后的生命之重。直子甚至有一种微妙的错觉,仿佛在这个人眼里,那些人的死对加茂绵是有“好处”的,因此就算死去也没有关系。

    ……奇怪,为什么她会有这种感觉?

    “你在想什么呢,小直子?”当加茂诚含笑的声音响起时,直子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沉默了好一段时间。而在这期间,加茂诚也并没有出声打扰她,这才让直子越想越偏。

    “……诚叔叔,不在意那些无辜死去的普通人吗?绵君看起来很伤心。”直子抬起头看他,以加茂绵的反应为借口说出自己的疑惑。

    “也是,无论是你还是绵都还只是孩子,应该还不能理解吧。”加茂诚微微一怔,随即点了点头。

    “你觉得,一个术师的一生会经历多少死亡?”他的这句话几乎是在叹息。没有等直子回答,他就继续道:“根本数不清啊。从觉醒术式的那一天起,术师就被自己的术式诅咒了。”

    “什么……?”这是第一次,直子从他人口中听到这种评价。在禅院或者说御三家,术师这个身份意味着尊荣,非术师者非人,拥有术式的人就能拥有一切。而现在,加茂诚却告诉她,术师被他们的术式诅咒了。

    “你知道吗,在很久很久以前,咒术界还不存在的时候,术师同样是他人眼中的怪物。”加茂诚轻声道。他的声音还是温和的,但当他说出这句话时,直子感觉到了熟悉的冷意——就如同他在神社的夕阳下给她“讲故事”时那样。

    “咒灵是由人类的负面情绪催生的怪物,术师虽然能够将自己的负面情绪化为为己所用的力量,但同样会吸引咒灵。因此在咒术界不成规模时,术师的存在必然导致咒灵的反常聚集,从而导致周遭人和自身的厄运。即使是现在也是如此,普通人家庭出身的术师一旦展现出不同又没有受到系统引导,灾难便接踵而至。然后就是排斥与压迫。对占据世界上绝大多数的普通人而言,引来了这些灾难的术师和咒灵大概也没有什么不同吧。即使他们才是咒灵的来源,但为了避免相关知识的传播引起恐慌,产生更多的咒灵,所以我们什么都不能说。”加茂诚目视着前方,直子只能看见他模糊在夕阳下的侧脸。

    “在庞大的普通人中,术师才是异类。但无论是为了自己还是旁人,大多数术师还是不得不沉默地战斗。术式给了术师力量,也诅咒了术师的人生——从拥有术式的那天至此后的一生,术师的世界都会与其他人截然不同。死亡对我们将会是和空气无异的东西,亲友也好,同伴也好,哪怕是自己也好,前一刻还在说话的人下一秒就死去简直稀松平常。有着力量的术师尚且如此狼狈,又哪里有精力去在意普通人的死亡呢。”

    他的语气很平静,但直子却好像从他的话里感受了别的什么东西。

    再联想到禅院家那些高层的行事作风和禅院家的氛围,直子渐渐意识到,这或许就是术师的共通之处。无论他们外在看起来是什么样子,高傲也好亲切也罢,术师们都在与咒灵和死亡打交道的过程中逐渐漠视了死亡。在他们眼里,生命的消失慢慢失去了悲伤的意义。在这种或被动或主动的适应过程中,他们变得麻木,这种难以形容的麻木在几百年几千年的时间里沉淀,最终演化成了利益至上的冷酷——既然无法改变,至少也要从中得到能让自己多少感到满足的东西。

    事实上,直子在某种程度上能够理解他们。如果她从一开始便是与他们一样的上位者,这些思想应当也会在潜移默化中将她变成一样的人吧,但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她不仅有着上辈子的记忆,这辈子也因各种原因看见了术师家族光鲜亮丽之下的种种不堪。在这种地方,未被“诅咒”的普通人反而被异化,曾被视作异类排斥的术师现在反过来压迫着对方。

    “可是,这样是不对的。”这是直子的想法,但不是直子说的话。她睁圆了眼睛,看着说出这句话的加茂诚。

    “将彼此视为异类,都是因为无法理解对方的立场。普通人看不见却能产生咒灵,术师能看见咒灵却无法根除它们,这是矛盾的根源。根源无法消除,矛盾就始终存在。”

    他们走出了侧门,又走下三十三级石阶,就离开了最外层的结界。加茂诚在这时停下了脚步,他的话也随之停止。

    但直子不可能就让话题在这里终止。

    “那么,该怎么消除这个矛盾呢?”她仰起头追问。这是顺理成章的问题,因此即使是孩子问出来也不会太奇怪。

    “嘛……针对这个问题,你是怎么想的?”加茂诚蹲下身看着直子的眼睛。他温和地笑着,直子无法从他因笑容而弯起的眼睛里看到任何他的倾向。

    “……”直子沉默了。她想到了自己想要毁掉禅院家、准确来说是杀死那些术师的愿望。如果矛盾在于双方无法理解彼此,那么只是单纯的毁掉禅院家(术师),这样真的有用吗?退一步说,即使她毁掉了禅院,也会有更多的“禅院”出现吧?难道她要把整个咒术界都毁灭不成?

    还是说……

    “是咒力吗?”直子忽然问道。在加茂诚微微诧异的视线里,直子认真地看着他:“虽然无法理解对方,但普通人和术师其实都是拥有咒力的,区别只在于咒力的强度。普通人过于微弱的咒力让他们看不见咒灵,而咒灵的本质也是负面情绪凝聚成的咒力。那么,如果能从根本上根绝咒力,有没有可能解决矛盾?”

    听到直子的话,加茂诚愣了好一会。过了半晌,他才轻轻地笑着叹了口气。

    “还真是大胆的想法啊。不过很遗憾,这是不可能实现的。在这个世界上,只要存在负面情绪就会有咒力,人怎么会没有负面情绪呢?”

    的确,加茂诚说的是对的。直子也知道自己的话是比天方夜谭还要离奇的想象,因此她只能沉默地低下头,不再言语。

    “没关系,你能有这样的想法已经很了不起了。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可能连这些前提都听不明白呢。”加茂诚抬手摸了摸直子的头,笑容和煦。

    “但如果真有根绝了咒力,又不会受到咒力和咒灵影响的人的话,也许真的存在跳出这个无解怪圈的可能。”见女孩还垂着脑袋,加茂诚忍不住又揉了一把那手感极好的头发,温言安慰她。

    “真的?”直子突然抬头,盯着他那双黑漆漆的眼睛。

    “嗯……只是有可能。毕竟我从没听说过有这样的人,但从理论上来说确实如此。”加茂诚迟疑了一下,还是客观地评价道。

    于是直子点点头,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

    “……我明白了。”

    等到坐上了回去的车,看着车窗外向她挥手的加茂诚时,还沉浸在刚才的交谈中的直子才忽然想起来,她还不知道加茂诚究竟是如何看待那个“矛盾”的。只是在她想起时,车子已经启动,加茂诚的身影转眼便被汽车抛在了身后。

    那是直子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他。

    不过短短几个月后,等到来年春季,她再次听到加茂诚这个名字时,得知的便是对方的死讯。

    ——二级术师加茂诚,在前往北海道一村庄调查当地民俗时于当地山林离奇死亡。由于此前天气寒冷,持续性的大雪封闭了深山,等有人发现尸体时距离其启程前往北海道时已过去了近三个月。其尸体头颅疑似被不明野兽啃食,大脑完全消失,面目全非,依靠衣饰上的家徽和局部身体特征才得以辨认身份。

    这些都是后话。而对现在的直子而言,在经过了与对方的一番谈话后,若有所思的她在回禅院家的路上再次做出了新的决定。

    而这个甚至算得上“心血来潮”的念头,却在某种程度上彻底改变了禅院家和某些人今后的命运轨迹,也让咒术界的事态变得越发扑朔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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