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园筠生(六)(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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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园筠生(六)

    目睹对方青绿色的身影消失在旧日园中后,烟萝走近了,问道:“他同娘娘说了什么?”

    落薇不语,园中宫人尚未被唤回,她扶着柱子起身,忽地像是闺中少女一般甩了甩自己的宽大的朝服袖子,将落花抖落之后,她干脆脱了外袍,提起层叠裙摆越过围栏,直接跃到了花树之下。

    烟萝接了她沉重的外袍,有些担忧地唤:“娘娘……”

    落薇闭着眼睛,伸出双臂,像是最最青春年少时一般,在树下转了一圈。

    簪钗乱响,珠玉相撞,摇摇欲坠,她却全不在意。

    烟萝抱着外袍从廊下绕过来,看见皇后已然停了下来,正仰头看着花树的罅隙。

    阳光破碎,新花零落,时是盛春,为何伤怀?

    烟萝将她的外袍妥善安置在了殿中,又从内室阴暗一隅抱出了一盆干枯丑陋、枝干突兀的盆栽病梅。

    落薇接了她递过来的花草剪,端详片刻,手起刀落,毫不留情地将病梅最下一枝贴主干剪去了。

    枝虽枯了,但她剪去后,树干上还是残了一个隐隐的木色伤疤,她将剪下来的那枝随意丢弃,抱着那盆梅,许久没有言语。

    烟萝抬眼望去,花雨之中,年轻的皇后虽面上带笑,眼中却隐隐浮现了一层闪烁泪光。

    “阿霏,你同我一起,为步筠念一卷佛经罢。”

    她心中泛起一阵酸涩的钝痛。

    因为她知晓,步筠,正是张司衣的小字。

    昌宁末年,绫锦院中十四岁的张步筠告假,分文不取地为旧识宰辅千金苏娘子缝制丧服,为着方便,亦为表谢意,落薇将她请到苏氏府邸中暂住。

    是时承明皇太子亦在苏府中,正是这偶一交顾,她结识了皇太子的亲卫。

    金天卫副指逯恒,字逢膺。

    青春年少的小郎君,穿的是簪金的窄袖袍衫,跟在尊贵的皇太子殿下身后,盘蛇短刀冰冰冷冷,脊背挺拔如她养在窗前的那盆绿竹。

    步筠听说,整个金天卫都是皇太子少时便择选出来的贫寒子弟,一刀一枪、一拳一脚地训了数年,千锤百炼才得一个精锐。

    他更是这群人中的佼佼者。

    步筠望着他的时候,并不知他在另一时刻也曾凝视着她,当她坐在窗前,精心地为太子的衣袖上绣上一朵海棠花时,洁白双手穿梭如云,自有一番风情在此间。

    那一年,苏娘子与承明皇太子订下婚约,因有父孝,婚期延后。

    皇帝为贺此事,改次年年号为天狩。

    天狩元年,步筠得储妃恩眷,从绫锦院调入内宫。

    皇太子深得上宠,就算早早加冠、赐府别居,亦时常来往禁宫。

    步筠与逯恒相见的时机便更多了些。

    天狩三年,皇太子遇刺。

    步筠听说之时,逯恒已调去了匆忙登基的新帝身侧,她没有因他随之而来的功名利禄欣喜,不曾于刺杀案中折损,才是值得敬谢神佛之事。

    储君已死,苏娘子嫁了新帝,入主中宫。

    步筠颇得眷顾,成为了她的司衣女官。

    新帝将年号改为靖和。

    安宁,祥和,虽不合朝上刀光血影的来往,却是她这小人物最大的希冀。

    靖和三年初冬,步筠下定决心请恩旨离宫,她年岁已满,虽说在宫中继续为官或有大造化,但她并不贪心,能顺利嫁给心爱之人,已是不可多求的福德。

    这本该是一个平静甜蜜,到此便戛然而止的故事。

    然而那一日步筠去拜别皇后时,却意外地被告知皇后染了风寒,卧榻不起。

    因着她向来是皇后的贴心人,宫人将她放了进去。

    室中燃着浓郁的香料,甚至有些刺鼻,她于其中嗅出了檀香味道,其余的则含混一团,不能分辨。

    烟雾缭绕,似是蓬莱仙境,她拨开殿中轻纱,踮着脚走近了,却见初冬卷刃一般的天气中,皇后只穿了中衣,披散长发,不顾礼数地瘫坐在榻前,死死怀抱着什么东西,极为珍惜的样子,似是要将它按入自己的身体里去。

    听见脚步声,皇后抬起头来,面上茫然表情未褪,见是她来,嘴唇哆嗦了两下,先落了两行眼泪,随后颤声唤她:“步筠!”

    她何时见过她这副模样?吓得立时跪了,却不肯如同寻常奴婢般不敢上前,于是膝行过去,将失态不已的少女扶起:“娘娘,这是为何……”

    落薇抬手揽住她的脖颈,失声痛哭。

    步筠心中酸涩,想起落薇未曾封后时,留宿她居于家中,夜半秉烛,送来糕点,随后夜话。

    她与她素来投契,当年父母俱丧,若不是她和先太子偶尔一顾后的赏识,步筠怎能顺顺当当地在绫锦院做拔尖儿的绣娘,又一路入宫,换来如今?

    可这救命恩人再不复当年天真无忧的少女模样,如今正在她怀中哭得肝肠寸断。

    她贵为皇后,悲伤至此,也不能叫门外的人听见,只得勉力忍耐。

    撕心裂肺,悄无声息。

    步筠大着胆子如同从前一般抚摸对方的长发以示安慰,眼神一飘,却瞧见了她怀中的匣子。

    金丝楠木的匣子,镂刻着诸类花朵,造物工匠有心将春天铭刻其上,于是花团锦簇,郁郁葱葱。

    可楠木是多么古朴的颜色,硬生生地叫盛春都黯然神伤。

    令步筠讶异的却不是这失魂落魄的春日。

    而是她发觉,自己曾经见过这个匣子!

    依稀是刺棠案不久前,某个平凡的夜晚,逯恒罕见地在不轮值的日子里来迟了,在他外宅中,她偶尔一瞥,本以为那是赠自己的礼物,后来却不曾再见过。

    盒中是一块棠花佩玉。

    当那匣子的木盖被揭开的一刹那,步筠清楚地听见了虚空中某根丝弦绷紧到极限,随后倏然断裂的声响。

    有她当时不知是什么的东西顺着盒盖滑落,将她原本能够一眼望到头的人生彻底终结。

    从她执着地求皇后将匣子开启的时候,一切就回不去了。

    步筠是落薇的司衣女官,怎会不知这块玉佩的意义——那是皇太子亲自镂刻、送给未婚妻子的信物。

    刺棠案发之前,落薇将这块玉佩丢了。

    发觉后,落薇急得立时便发动所有家仆出门去找,她亦帮落薇寻过闹市的每一个角落,一无所获。

    可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这只木匣中?

    这木匣又是缘何曾出现在逯恒手边!

    落薇在她耳边一字一句地说着,说从未想过还能再见到这块玉佩。

    ——就在宋澜的旧匣之中。

    步筠匆匆离去,语焉不详,趁着逯恒尚未归来之际,她在他宫中的住所处仔细寻了一遍,一无所获。

    步筠仍不放心,又寻机到他的外宅中搜寻,这次,终于让她找到了厚厚一叠书信。

    说是书信,其实不然——那是逯恒精心临摹旁人字迹留下的废弃纸张,他临得极为精心,恨不得一张草纸上只习一个字。

    那字确实说不出来的熟悉,步筠心惊肉跳地往后翻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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