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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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她十四——也是和此时徐良娣同样的年纪。

    而叶青洲才七岁。

    粉雕玉琢的,冰雪聪明的小娃娃。

    这是罗艽对叶青洲的第一印象。

    眉眼惊艳,一双朱唇如桃花,整个人却冷着神色。

    三清道人拍了拍叶青洲肩膀,“和阿艽一同上山去吧。”

    罗艽拍拍腿,站起身来,装模作样地追问:“师娘呢?不和我们一起回去吗?”

    “罗艽啊罗艽,不觉得奇怪吗?”三清道人反问她,“你手里才几颗碎银,缘何你每次出去玩,想吃什么吃什么,想玩什么玩什么,从不差钱?”

    罗艽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

    “因为她们不好意思收你钱,才每次只取走一个子儿,”三清道人冷哼一声,“而我现在,要去给你还债。”

    得知真相的罗艽如遭雷劈。

    望着师娘渐行渐远的背影,罗艽看着叶青洲,颤颤巍巍开了口,“她的意思是,我每次偷跑出去玩,她都……知道?”

    小娃娃叶青洲压根儿不看她,只从喉咙口“哼”了一声。

    “她替我还了几多钱?会不会很多?我……”十四岁的罗艽泪眼朦胧,“会不会这辈子都还不起?”

    这次叶青洲索性不答了,迈着步子,超过了罗艽。

    “喂你认识路吗,走这么快!……”

    ——这是她们的第一面。

    几个絮絮叨叨的问题,一个“嗯”字。

    罗艽觉得这小屁孩怪瞧不起人。呵,瞧不起就瞧不起,她罗大仙才不稀罕!

    “你刚刚吓死我了!”

    直到罗艽已经走上山道,徐良娣还在喋喋不休地感叹,“我差点以为你也不要命啦!居然这么直挺挺倒下去——哎,你怎么知道,这样就能进来?”

    “可别高兴太早。”罗艽只道,“我们现在只是进了这幻境,远远还没到破境的地步。”

    徐良娣问:“那现在……该怎么办?”

    罗艽抬起头。

    她看着漆黑一片的夜空,以及零星几抹星月的影子,笑道,“虽在幻境之中,却共用同一轮日月。要在此间登高望海……也不是可以。”

    又道,“放心。我们站着的地方虽是幻境,但是我们望着的地方都是真实。等我们登到幻境的高处,望见的海,日,月,也都是真实存在的。”

    “我倒是无妨啊。”徐良娣道,“我只是想见见那样瑰丽的景色。”

    罗艽:“可以。”

    徐良娣还未琢磨出这个“可以”究竟意欲为何,就看罗艽‘啪啪’两掌,将发一束、衣摆朝后一扬,利落地打了个结,衣袖系在腕上,双脚踩上石壁——如此陡峭山坡,她竟徒手攀爬起来!

    徐良娣大惊失色:“为什么不走山道??”

    罗艽淡淡回道:“山道太绕,来不及。”

    徐良娣‘呃’了声。“……好吧。”

    诚如罗艽所言,三清山山道盘山,曲折蜿蜒,观光游景尚可,倘若急着登顶,那实在太磨时间。

    可是……瞅了眼头顶上望不到底的峭壁与夜色,徐良娣只觉得恐惧。

    但这点恐惧在看到罗艽时烟消云散。

    视阻碍为无物,罗艽三下五除二地掠过横生的利石,大气不喘,行动只剩利落。

    她眼神坚毅,动作利索,好似攀登的老手,而此刻,也不过是她一次随意的操练。

    徐良娣不由得感慨:“若不是你,我都不知道我这身体这样结实。”

    罗艽随意回了个:“不谢。”

    徐良娣:“…………”

    一晃眼的功夫,罗艽已到半山腰。

    徐良娣瞥了眼山下,眼神落回岩面。“从山麓到山腰,一刻钟有没有?”

    罗艽:“应该要再快一些。”

    说完,她将目光投向天边。

    远处天岸,晨霭缭绕。水汽循着三清山的边缘,形成一道飘渺云雾,其后,隐约有红日喷薄而出。

    目光触到云雾的那一刻,徐良娣一愣,语气失落:“日出之后,我是不是就要走了?”

    罗艽没说话。

    但徐良娣知道,这就是回答。

    罗艽抬起头,紧盯着山顶,活动了筋骨,再次攀爬。

    却听徐良娣猛地吸了吸鼻子。“小时候,我贪玩,总是日落才回家。”

    怎么突然说这个?罗艽不明所以,心下诧异,但没吭声,也不开口打断。

    她只是继续看着前方,生怕一个闪失,落下山去。

    徐良娣继续道。

    “出去玩得晚了,她们也决计不会来寻我;回到家了,总要挨骂。

    “一次滚下山坡,我被村口插秧子的奶奶抱回去,我的脚上破了好大一道口子,淌着血,好疼,但她们看了一眼,说,‘怎么不死在外面’。

    “奶奶和我说,‘这只是气话,天下母父,没有不爱自己小孩的’。隔了几日,她们也说,‘良娣,因为你太贪玩,我们才会骂你’。她们说,她们是爱我的。”

    徐良娣絮絮道,“脚伤疼,我让娘给我捉点药,我说我要新布鞋。娘说,我们家穷,没这个闲钱。”

    “再后来……弟弟来了。”

    “阿爹没有文化,便卖了自己的渔具,寻十里八乡最有名的先生,讨来‘思危’这个名字。弟弟身体不好,阿娘卖了自己的嫁妆,也要给他采药。”

    “有一日,我和弟弟一起去村口玩,他想要石缝里的兰草,我不想帮他采。不料那日傍晚,他独自一人偷摸着出了家门。”

    “于是我们饭也不吃了,去寻他。”

    “被寻到时,弟弟的手卡在石缝里,哭着说,‘是姐姐不给我采兰草,是姐姐不给我采兰草!’”

    “阿爹二话不说,给了我一个耳刮子。打得我脑子嗡嗡作响。”

    “我好似,被那扇耳光打醒了……说是清醒,也不确切,但好歹,我晓得了。

    “弟弟闹脾气,有鲜鱼汤喝。我若是闹脾气……大抵三天都没得饭吃。”

    “我才明白,奶奶当时那句‘天下母父,没有不爱自己小孩的’——是啊,大抵只有徐思危,才是她们的小孩。

    “也才知道,她们不是不会温和地说话,只是不愿意那样待我;不是不会去找,只是不愿意去找我;不是没有钱,只是不愿意给我花……”

    “我没有家的。”

    像是被这五个字灼到一般,罗艽沉默许久,却只在此刻觉着一阵天旋地转。

    而天边逐渐显现的光亮,耀伤了她的眼睛。

    罗艽在同一个位置停留太久了,脚下岩土松动,手中握着的细枝也要从树干上脱落。

    就见她一瞬不稳,险些要从岩上掉落!

    “啊——!!”徐良娣一声惊呼。

    风一过,层云显现出光亮。

    罗艽吃力地踩在一副石壁上。

    她左脚朝上一点,向下借力,终于在碎石要掉落的前一刻,稳稳停在了高处。

    徐良娣:“你没事儿吧!”

    罗艽:“不要紧。”

    徐良娣:“估计是太着急了。其实……不看也可以的。”

    天边早就显现出霞色。徐良娣知道,自己的魂灵已经慢慢涣散,所以才在此前,絮絮叨叨了这么多‘临终遗言’。

    她没有和谁抱怨的习惯,身边也无人听这些琐碎心事。她不喜欢这世间的所有。

    但她很喜欢罗艽。

    “就差一步了。”罗艽瞥一眼天色,“我罗艽,向来说到做到。”

    徐良娣忽而笑了。“原来你叫罗艽。”

    她们也当生死患难,居然在最后几刻才交换了名姓。

    罗艽“嗯”了声,蓄尽全力,攀上最后一处峭壁。

    她面向的是万山云海。

    远处山色深暗,有如墨染,海面碧蓝,恍若玉髓。

    是一道极好的海光山色、瑰丽风景。

    ——也正是下一刻,红日喷薄而出。

    云雾茫茫如海,伴了万丈霞色,竟流光溢彩。

    晨色里,罗艽迎着光,颊上落出一滴清泪。也不知是谁的。

    “去个好人家吧。”罗艽说,“千万别再遇到那般的母父了。”

    可徐良娣,应当是再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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