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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颇觉匪夷所思,她以平常之心对待绿橼,同对待蔡嬷嬷一样,并无可圈可点的地方,怎的就成了恩泽呢?

    “今岁过大年的时候,您给奴婢包了丰硕的月例,还赐了奴婢七日假,让奴婢回归故里,平日里,还格外尊重奴婢……这一份恩泽,是奴婢生平头一回获得的,遂一直铭记于心,”绿橼容色变得枯灰,唇角却衔着一抹剀切的笑,“奴婢还记得前一夜,您莫让奴婢拘礼,在那一刻,奴婢深深觉知到,自己被当回事了,在您面前,奴婢不再是一个贱奴,而是一个人——”

    “是一个有尊严的人……”绿橼轻握宋枕玉的骨腕,眸瞳渐失焦点,变得黯然涣散,“奴婢死前,但有一不情之请,意欲委托玉娘子……”

    漏窗之外雪雾渐起,寂夜如绞索般冗长,宋枕玉感觉怀中的躯体逐渐变得僵冷,她指腹蜷拢而起,道:“你说。”

    “奴婢在后罩房藏有一匣银两,是攒来给父亲治肺疾的,恳求您捎至平康坊给他,”绿橼的嗓音越来越弱,“作为报恩,奴婢有一族弟,名唤吴钩,年十七,行伍出身,颇有一身蛮劲,性情温暾忠实,可以给您和小世子当侍卫,请您收下他……”

    话至尾梢,绿橼倏然剧烈咳起来,一腔稠血溅了满襟,她的气势形同油尽灯枯,宋枕玉悉身血液在此瞬凝冻,寒风敲打柴屋的窸窣声止了,干燥苦咸的气息弥漫开来,空气骤然跌入长久的死寂,黑暗愈发浓稠,庶几要倾轧而来。

    深居简出的月色复出,冷瑟的清辉为她们镀上一袈缟素,风雪静默如谜,似在无声哀悼。

    宋枕玉回至蘅芜院的时候,方抵戍正末刻,更深露重,她望了一眼裴丞陵所在的院子,窗纸上并无少年温书的影子,廊庑下的灯笼,仅有数只寂寥的冬蛾,无止休地绕着笼身打转。

    今夜这般早,小世子便歇下了吗?

    她本来还欲寻他谈心,毕竟用暮食的时候,这小孩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明显心里存有郁结。

    但依循眼下这般情状,仅能明朝再议了。

    宋枕玉问蔡嬷嬷烧制陶片的事,蔡嬷嬷回禀道:“已同黑窑场的陶师傅磋商完备了,大抵三日后能将陶片送至府上,也一并包揽修葺的卒务,不劳玉娘子涉险上梁了。”

    宋枕玉听罢,点了点头,便吩咐蔡嬷嬷下去休息,临走前,蔡嬷嬷倏然道:“玉娘子,对不住。”

    宋枕玉行将回院,听得此话,目露惑色,蔡嬷嬷解释道:“此前,小人一直觉得您行事不符闺仪,时常替大夫人担忧,怕您带坏了小世子,但经此一事,小人深觉您是可靠的善人,这人世间,也只有您是对小世子一片赤心,您也将小世子教得很好,小人相信大夫人在天有灵,会庇护您和小世子。”

    宋枕玉微微牵起两丛眼褶,淡淡的月色晾在褶隙处,明媚的弧度钩出一抹笑,本有复杂的千条万绪淤塞胸垒,但在冥冥之中,似是教熨帖得舒平了。

    蔡嬷嬷言罢,适时退下,宋枕玉拂了拂烟渚般的裙裾,转身入了内院。

    宋枕玉跨过青灰色石磴,推开深漆的轴门,行数步路,入了外间,不知怎的,竟是绊着了甚么柔韧温实的东西,这屋中也没掌灯,她险些吓着,掌灯下眄,细细望去,庶几绊着她的,竟是裴丞陵。

    他铺就一块簟席在地面上,覆叠一层牙白色毡毯用以御寒,峻直的身体仰卧其上,且罩着一裹衾被。

    像个肃穆庄严的门神,堵在她往内间的路上。

    那灯照得裴丞陵搁下正在默诵的书牍,抬手掩了掩眼眸,宋枕玉感觉他是适应了黑暗,有灯照着会不太舒适,她遂是吹熄灯火,屈身蹲伏于簟席近前。

    残膏的光影洒照在两人周身,宋枕玉一晌晃了晃他的肩膊,一晌柔声询问:“你在西次间有榻不歇,宿我这儿的地上作甚?”

    两人的面容近在咫尺,近得可以听清彼此的呼吸,宋枕玉是为了方便瞅清他的神态,这般凑前专注凝视的动作,却教裴丞陵不太自然撇开视线。

    宋枕玉濯过身躯,发丝绞干,漫山遍野的香气萦徊而至,如袅袅云雾,撒下天罗地网,地面上的少年成了无处可逃的入彀之物。

    这般的行相,俨似夜里盛绽的雪杏,发丝泼墨,眼儿薄软,身上着一单衣,收束出姣好的曲线,衣褶之间暗香浮动,裴丞陵仅眱一眼,便拢垂了目色,顾视左右,清瘦的肩骨绷紧如弦,脖颈上凸起的虬结青筋,隐微彰显出他那不可言说的心事。

    宋枕玉没错漏过这一丝细节,伸出手揉了揉他的脑袋:“之所以在外间打地铺,是怕裴仲恺再闯入蘅芜院生出事端吗?”

    他面容淡寂如水,垂下眼睑,算是默认。

    宋枕玉心中柔软的地方在微微收紧,她抬手摁住裴丞陵的肩膊,温声宽慰道:“他瘸了一条腿,深晓我不是能相惹的,在很长的一段时日里,定不会再重蹈覆辙。”

    宋枕玉说得是实话,这个卑琐之人,本要行孟浪之事,却被伤了一条腿,兹事何其损伤颜面,放在伯府里可谓是贻笑大方。

    但这种理由显然不能说服裴丞陵,他整个人就像生在地面上似的,倔强得不肯挪窝。

    这般干耗下去不是办法,宋枕玉点点头,做了决定:“行啊,你打地铺,我也打地铺。”

    裴丞陵眼睁睁地看着宋枕玉入了里间,从五斗橱翻出棉衾与簟席来,抱着它们出来,铺在与他相邻的地面上,才后知后觉她是动了真格的。

    裴丞陵即刻起身,截住她的动作,宋枕玉讨价还价:“那么,你回西次间歇下。”

    裴丞陵不作退让,他既不回西次间,更不让宋枕玉陪自己打地铺。

    两厢对峙良久,宋枕玉被气笑了,她望着裴丞陵,昏晦剥离了他的实质,余下了坚定又险峭的剪影,她低叹了一口气,笑说:“好,我们彼此都退让一步,你别睡地上,我不会赶你回西次间,怎么样?”

    在黑暗之中,裴丞陵缓缓睁了睁眸,见宋枕玉去了里间,将五斗橱旁置屋的一张罗汉榻拾掇了出来,她将自己的衾被悉数收罗在罗汉榻上,吩咐裴丞陵:“你去床帐上歇去。”

    就寝前,她顺带检查他指端处的伤势,确认无恙后,且将心中酝酿已久的话,对他言说:

    “裴丞陵,我觉得你今夜同我置气,缘由是我不信任你能考过裴崇。其实不是的,我相信你在这场赌约之中,定是稳操胜券,凭你的实力与勤奋,要考过他,并不构成太大难度。”

    “真正让我动气的是,你有时不将自己当回事。老太夫人、朱氏,或是任何人,看轻我、贬低我,我并无所谓,但你不行,你是世子爷,坐拥与生俱来的底气与骄傲,我不允许这世间任何人看轻你。”

    “裴丞陵,在保护我之前,先珍视你自己,莫教任何人看轻你。”

    宋枕玉道完,便起身回至罗汉榻上。

    哪里晓得,身后追来一阵动响,裴丞陵揪住她的裾摆,阻住她前行的动作。

    宋枕玉感觉自己的腰,下一息,被两条劲韧匀实的胳膊搂住,他的脑袋紧紧拱蹭她后背的蝴蝶骨,贴紧她的寝衣,力道那样紧劲,仿佛在亲吻一件随时消逝掉的珍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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