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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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言,却是形同攀上蜀道。

    宋枕玉看到了小世子面容上显著的自咎,没想到少年的心思如此精准又细腻,她原以为是贾山长的话,严峻地打击了他的自尊心,但显然不是,他是站在她的立场上,替她考虑难处了。

    小世子应该是觉得,这样一个机会,是以牺牲她身为人母的尊严为代价的,他情愿不要。

    廊庑下的竹笼灯火投照下来,洒入裴丞陵黑白分明的瞳仁,他的眸色内敛而沉默,眉目凝锁,眼神里有与年龄不符合的深刻。

    宋枕玉心窝一阵暌违已久的暖意,这份温情浸润着她,她温柔地说:“我告诉贾山长,你是一个很寻常的人,与旁人并无不同,他被我说服,给了一个机会。裴丞陵,你不想让我委屈的话,那就更应该去书院念书,证明给贾山长看,对不对?”

    这一席话似是说入了裴丞陵的心坎。外人满含恶意的言辞举止,总能轻而易举地煽动他的戾气,弑气赤腾腾地烧起来,烧在他肺腑,胸垒,整具身体成了野火堆,但她三言两语,总能趁这一堆火演变成燎原之势前,扑熄而去,温婉的字词,熨烫了悉身每一处躁动的毛刺。

    正欲执笔,两腮倏然被纤细细腻的手拧住:“为何现在是一副故作老成的样子啊,你才十五周岁,笑容应该有童真与暖意才行。”

    裴丞陵腮部肌肉隐微绷紧,塌陷下去的眼睫毛露出一抹别扭的神色,他虚岁都十六了,为何还被当成稚子。

    他没有写下最真实的缘由——「不欲离开你,怕你受折辱」。

    受谁折辱,自然是裴仲恺。

    从大年初三那场家宴开始,他一直对裴仲恺心生浓重的戒防。裴仲恺虽然在府内丢了面子,鲜少再有孟浪逾矩之举,但不知为何,裴丞陵总觉得,他离开宋枕玉去了关中书院,裴仲恺一定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甫思及此,去上学的祈盼,被冲淡得一干二净,他突然一点都不想上学,一点都不想。

    想一直待在她身边,不想分开,他在这个世间再也没有亲人了,归义伯府是一个世情凉薄的虎穴,宋枕玉成了他唯一的归宿。

    那个学谕提过,关中书院是走读制,每日卯时到集贤门画签,傍午酉时下学,仔细一算,一日十二时辰,他要离开她将近至少六个时辰,

    假定上学的代价是离开她这般久,那么他情愿不上学。

    可是,只有念书考取功名,有了足够高的官轶,才能保护她不受歹人染指。

    为何自己的心情,会这般矛盾?

    少年的心事隐秘而盛大,不论是诉诸于言语还是诉诸于用行止,都显得苍白。

    翌日,天未明,一弯残月尚还缀于天穹间,今日竟是下了一场雾凇沆砀的细雪,宋枕玉将狐绒氅衣裹紧在小世子身上,踩着辚辚的马车声,去了关中书院,封了束脩交给允执堂的学谕,循照率引去了西进的一座四合僻院,这间院房是八铺席的格局,十六人一间,东西两端各八张木床,乃系给生员午休所用。

    他们来得最早,僻院里还没有人,沉寂之中,只有搁放在北墙处火盆炙烤炭块的哔剥声,一片暖和的气流声间,宋枕玉一晌教裴丞陵如何铺床,一晌不疾不徐地嘱告他:

    “公厨伙食是两荤一素一汤,晨食、午膳、暮食皆有,我给你的银钱管够,不要俭省那些钱,饿了就要按时吃饭。”

    “今天有三堂课,分别是射骑、经义与仪礼,皆不同的地方,你要牢记好地方,上课可别走岔了。”

    “文房四宝在寄放学谕那处,待会儿上课时,你便去告知他一声,他会给你取来。”

    嘱咐完该嘱咐的,宋枕玉便利落地起了身,温声道:“好好读书,下午酉时我便来接你。”

    这般的她,与平素好说话的温婉貌容不一样,少了几分娴雅,多了几分柔韧坚实的气息。

    裴丞陵悉身怔了一怔,也跟着立了起来,宋枕玉目色落在支摘窗外,天色渐明,还有一个时辰教院就要打铃了。

    她行将回府,殊不知,甫一步出僻院时,却发现裴丞陵跟了上来,宋枕玉颇为纳罕,仔细观察这个家伙的容色,发现少年的眸眶尾梢蘸染了一丝晕红,朦胧的雾色氤氲在瞳仁间,忍着下眶不断发酵的湿意,神态黯然而落寞。

    宋枕玉的心倏然被提了起来,他怎的露出一副要生离死别的样子?

    傍午就来接他回府,又不是见不到面。

    昨夜说不想上学,是因为不想让她受委屈,那么现在露出表情,又是因为什么?

    两人在漫天碎雪之中对峙片刻,宋枕玉忽然想清楚了,小世子待在她身边久了,忽然之间,要让他自己一个人待在陌生的环境里,他难免无法适应。

    宋枕玉伸出手,细细揩掉他卧蚕处的湿意,用平和的口吻道:“树要开叉,人终将会成长,成长意味着分离,明白吗?”

    “裴丞陵,你长大了,不可能一直待在我身边,你到了学会坚强、一个人去读书的时候了。”

    宋枕玉不知裴丞陵有没有听进去,反正这一道坎儿,他迟早是必须跨过去的。

    她让裴丞陵回至西进僻院,可他仍旧岿然不动,双足仿佛扎根在了地面上。

    宋枕玉收敛了一副好说话的心肠,说不动他,那她便转身离开,裴丞陵一路跟她穿过允执堂前的戟门,两位司阍严防死守截住了他,宋枕玉侧过身,看到了少年的面容,他眼神极为戚然,卧蚕处已经淌了两行热流。

    委实出乎她的意料,她从未见过裴丞陵这般面目。

    宋枕玉按捺住心底诧色,对他淡声道:“回去罢,再不听话,傍夕不来接你了。”

    裴丞陵袖裾之下的手蜷紧,筋络庶几快要崩裂了,但明面上他用袖裾拭掉了泪意,温驯地收住追逐的动作,眷恋不舍地停驻在戟门背后,眼巴巴地看着女子的褙子,消失在大雪尽头。

    宋枕玉心不在焉坐着马车回府,抵至蘅芜院。

    不行,小世子还是太黏他了,宋枕玉决定先接送一段时日,迩后,学会让他慢慢独自一人上学。

    宋枕玉忖度了一番,问正在庭院里捣姜蒜的蔡嬷嬷,“话说回来,小世子的生辰是在何时?”

    蔡嬷嬷答:“农历二月廿三。”

    掐指一算,那还不到两旬,蔡嬷嬷问道:“玉娘子是打算给小世子提前筹备生辰礼吗?只遗憾,大夫人辞世后,小世子一直都不愿再过生辰了。”

    宋枕玉回溯起少年独立风雪之中,那一副望眼欲穿的容色,心中是一份揪疼,她冥思片晌,俄延有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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