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道(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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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 “仲父明知道朕不是这个意思。”

    从狼牙现身,到中州沙盘,再到这茶楼凭栏,今日这一番饵撒下去,小皇帝将底牌对他毫无保留地掀了个一干二净。

    萧亦然投桃报李,也不再同他兜圈子,直截了当地说:“臣要查证真相,是要给当年天门关的将士们一个明明白白的说法,将来有一日,去了地府见到了二哥和那八万将士,臣总不能对他们说,因查证真相无用,公开之后反倒可能引发军心动乱,便避而不查。

    臣要查真相,令逝者善终,但留者仍要善生。

    所以,当年的血仇,只从臣一个人身上碾过便够了。”

    沈玥一愣,仿佛被触及到了心底。

    他不是没有想过,翻开旧案会遇到层层阻碍,当年被掩盖的真相或许十年后依旧会有人不想揭开,但他无论如何他都没有想到的是,这个站在他面前反对翻案的人,竟会是他仲父。

    “陛下知道伤口是什么时候最痛吗?”萧亦然淡淡地笑了一下,朝着他伸出了自己的左手,袖袍滑落,露出了那道被黑色绑带缠绕着的银碗扣。

    “伤处烙上的时候,和揭开血痂的时候。”

    “换句话说,如今他们等的就是我向漠北军揭开当年的伤口,令其陷入动荡之中。所以臣万死,不能遂其阴险之意。”

    沈玥征愣着看着他的这枚腕扣,旁人不知晓这下面藏着什么,他却是知道的。

    小男孩都对这种精巧的兵器爱不释手,沈玥幼时不知所以,仗着他仲父对他的宠溺,时常喜欢缠着他把玩研究这道腕扣上的机扩,也没少见过这其下隐藏着的那道伤疤。

    等到沈玥长到足够大,能明白这道伤疤背后不止是好玩的银腕扣时,已经为时晚矣。

    沈玥忍不住问:“仲父……你不觉得给自己背负了太多太重的枷锁吗?”

    逝者善终,留者善生,山河社稷……这些哪一样,似乎都不该是他一个被称之胁令诸侯、阎罗血煞的摄政佞臣所应背负的——那些都是名臣所为,和他这个摄政权臣毫不相干。

    恶人放下屠刀,可立地成佛,可恶人若是拎着屠刀行好事,世人便要畏惧揣测,他背后可有恶念犹存。

    就算他再大公无私,就算他撑起了九州国本,又能怎样?有谁会感念?又有谁会记得?恶人就是恶人,他还是被骂作万民憎恶的阎罗血煞,他就该像世间流传的话本那样,背负深仇,步步为营,面目可憎,最后在满手鲜血里得偿所愿,两败俱伤。

    而不是披上一张恶人皮,龃龉前行,以己身献祭,以求能治这天下大弊的一角沉疴。

    萧亦然沉默着,良久方才轻叹了一声。

    “人活一世,总有两难取舍之时。臣既明知严家送来唐如风,就是等着我意愤难平,借翻案之机下手。所以,再难平的愤怒,我也要平。漠北州如今……连年受军粮所制,怨艾不断,已经不起动荡。”

    沈玥今日虽然被他从头骗到尾,可在此刻看着他这双眼睛,却依旧很难对他说半个字的不是。

    愤怒仇恨正到正到腾沸时,便廓然能消化得,此非天下之大勇者不能也。1

    “仲父不必挂怀,朕送进唐如风,给你借此翻案的机会,只是为仲父多筹划了一个选择。既然是选择,仲父就有不选这条路的权利,朕绝不会强求如何。”

    末了,沈玥从怀里摸出两柄精致的金刀,握住萧亦然的手腕,放在他手里。

    “仲父在外行走,危机四伏,防身的兵器需得趁手才行,朕瞧着仲父用这两柄剑似乎并不怎么顺手,这是先前国宴上,朕收了仲父银锁扣里的金刀,还你。”

    萧亦然罕见地愣了片刻。

    他本以为依着沈玥的性子,怎么也要不依不饶地同他闹上几句,讨要几分好处才肯罢休。

    沈玥见他握着刀,征愣着站在那里,便着手替他去拆他左手银锁扣上的绑带。

    萧亦然蹙眉抽手,沈玥捏着黑皮带扣的手却没松,反借着他的力道,将绑带一并卸了,露出他疤痕狰狞的左手。

    皮革绑带下的,本该是骨节分明有力,持刀握枪、弯弓猎鹰的手,却在掌心处落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烧伤。

    烧伤狰狞,贯穿了整个手掌,让人见着的第一眼就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去想这疮疤烙上去时的惨痛。

    他久经沙场,身上的伤疤远不止这一处,比这面积更大的有,比这更深更骇人的也有,但最痛的大约就是左手上这道长不过两寸的烙印——八万同袍葬身,嫡亲二哥尸骨无存……

    沈玥曾见过不知多少次,但仍忍不住心里一紧,喉里梗着,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坦诚相待只是对孩童而言,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将创伤遮掩起来,不示于人前,和对他人遮起的伤疤闭口不谈,才是最起码的尊重。

    沈玥沉默不语,萧亦然却出声问道:“陛下方才想要说什么?”

    “没什么。”沈玥看着他垂下的手,“想问仲父疼不疼,但又觉得这种明摆着的事,说出来未免也太矫情。”

    “会。”

    “……会什么?”

    “前几年还是会疼,阴天下雨的时候还会痒,姜叔不许抓,所以只能将皮带扣勒得再紧些。最近倒是没有什么感觉了,握刀持剑也不受影响,只是我左手剑本就练得平常,所以用的也少些。”

    萧亦然平静直白地揭开自己的疮疤回答他,茶楼外的残阳洒落了他满身。

    沈玥却从他平常的言语下,瞧出几分真切的脆弱,不是来自于毒发或者病痛,而是一种隐忍苦痛,独行于世的孤独。

    “仲父不疼了就好。”

    沈玥松开已经被他重新焐热的手,轻声道:“以后也不要再疼了。”

    萧亦然蹙眉看着自己被搓红的手,不解风情地问:“陛下不是要还刀吗?”

    “……”

    沈玥小时候没少缠着他玩他的腕扣,内里的机关门道不知被他卸了多少回,他轻车熟路的拆开腕扣的机扩,抽出钢丝绑在刀尾,而后又利落地将腕扣装回。

    “仲父,朕所能做的,也就只到这里了。”沈玥替他重新将银锁扣装回腕子上,复又细致地一圈一圈将他左手上的伤疤遮住扣好。

    “验尸查案自有大理寺接管,朕将张之敬和狼牙一并交予你,若仲父还需要查问什么,方才朕带仲父去的那所越风楼,里面陈设的沙盘和一干资料文书,仲父也都可以随意调用。”

    说罢,沈玥转过身,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颓然,一袭青玉锦衣,身披如火的斜阳,缓步走进黄昏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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