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二回 白骨了,因果仇怨轮回报(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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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她还是笑弯了一双眼,跟展昭摆手打招呼。朝堂向来难以管束绿林草莽,虽然此案与江湖有关,但毕竟不是百毒门所犯,况且百毒门缉贼杀匪名声在外。只是那食人蚁凶悍,定要毁去,免得再生祸事。

    展昭在牵马之前先走了一趟县衙,是亲眼瞧着包拯放了百毒门弟子。离去前还与程文远在牢狱中见了一面……

    虽是大白天,牢狱里也稍显昏暗。

    程文远所穿的衣衫是早上在客栈换了的,干干净净地站在大牢空地上,瞧不出丝毫冷酷无情,也瞧不出仇恨满目,终究是年岁如此,一身少年稚气。他安静仰着头,眉目点着模糊的光,甚至有些瘦弱可欺。

    “展……展少侠。”程文远循声望来,有些诧异。

    “早上吃了一碗胡辣汤,味道还不错,程小兄弟今日尚未进食,不如来一碗?”展昭将一个食盒放到大牢边上。大牢门没开,他直接就在过道坐了下来,将一坛酒也随手放在边上,打开食盒。

    里头装的正是热腾腾的胡辣汤。

    热气携着香气,程文远愣住了。

    恍惚又想起昨日与展昭在长乐馆吃早点,想起展昭救他的那夜用酒给他换了几个包子……他眼底一热,几乎说不出话来,只落出低低一句:“展少侠。”

    展昭将胡辣汤放了汤勺推进去,微微扬起脸,没有说话。

    程文远心知这是展昭为他践行,他不觉冒犯,反而生出几分难以言喻的感激。程文远快步上前坐下,不顾烫手,扒起了碗急吃了两口,才颤抖呼着气,望着展昭轻声问:“展少侠不怪罪我几番戏弄吗?”

    展昭好半晌才道,“展某只是可惜。虽几次问话,望小兄弟莫要言中含虚,能够据实相告。”他抱着剑低语,好似叹在人心尖尖处,“可惜。”

    程文远端着碗静坐了须臾,又问:“展少侠何时起疑我?”

    “相遇那夜。”展昭道。

    “原来一开始就未曾入了展少侠的眼,难怪几次展少侠都言未尽便止。”程文远苦笑。

    “展某出手救了你,你不曾言语,隔日听闻展某名讳又出声乞求。”展昭只是平静地说。

    “我未料到百毒门这么快追上来,计划落空……正如今日那位少侠所言,我谋算一夜,第二日才念着或能借展少侠行方便。”程文远说,他无心戏弄不假,然有心谋算也不假。

    “流浪乞儿识字的少,不过这算不上稀奇。但展某数月不在江湖行走,又是初来天昌,未谋一事。这镇上的小乞丐顶多知道隔壁安平镇的花魁,却未必报得出展某一个独行侠的名头。”展昭始终是和和气气的,仿佛从未为此生怒,“自然,展某今日前,未曾想过你便是作案之人,只疑你口中多有隐瞒,许是知道真相。”

    程文远一愣:“我是从百毒门所论江湖事里听闻的,不过展少侠也和江湖传言不太像。”

    “不过虚名,听听便罢了。”展昭道。

    “其余不知,但有一事非虚。”程文远摇了摇头,“展少侠当真是世上难得的好人。”他顿了顿,垂下眼轻声笑道:“包大人今日问我,若是由他当年审理此案,我心中恨意可消?其实我也想……若是当年,遇到的是展少侠和包大人该有多好。”

    一个六岁、或许还尚不知事的孩童,一夜之间父母双亡、举目无亲、流离失所。适逢大旱,天要人死,他却独身一人像一个流浪乞儿一般飘摇于世,背负着满门血海深仇,咬着一口恨意奋力挣扎着到了如今的年岁。

    他已经竭尽全力了。

    倘若当年遇见的便是展少侠和包大人,是否会有不同?

    程文远并不知晓,但闻展昭许诺竭力相助、不会轻易丢下他时,他无法抑制地感到痛苦和高兴。每每想到这短暂时日,想到展昭虽疑他却也以真诚妥帖待他,如何不潸然泪下?程文远胡乱地将那碗胡辣汤喝了下去,混着泪,给展昭跪着磕了一个头,但直起身却问展昭:“展少侠可是怜悯于我?”

    “杀人偿命,犯罪伏法。”展昭的语气没有包拯那般正气凛然,只有沉甸甸的认真。

    他并不觉得程文远应当怜悯,也绝非为此而来。

    程文远想了想,又问:“少侠可也同他们一样,怪罪我殃及无辜?”话虽如此,他隔着栏杆的目光却好似并非求一个解答,或者说,在此前展昭那声叹问之时,就已经获知了答案。

    “血海深仇在你非我,展某何来立场怪罪,又谈何你当如菩萨慈悲、无一时冲动迁怒。终究是一朝因果一朝报。”展昭道,望来的神色亦如当日破庙佛像低眉。

    “……那、何谓快意恩仇?”程文远又问。

    “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展昭回答。

    “既然如此,逍遥法外的江湖人又该如何算?”程文远将碗推回给展昭,“大宋律例总不可能只适用于平民百姓。”

    “但凡大奸大恶之徒,无论是江湖人还是平民百姓、权贵亦或武林高手,作恶都逃不过刑罚。”展昭微微一笑。

    程文远沉默了半晌:“……展少侠杀过人吗?”

    展昭深深地望了一眼程文远,依旧是那样温和的神色,唯有墨眸黑沉如幽幽深潭,暗藏刀光剑影:“展某早已做好准备。”

    程文远惊得手一抖。

    杀人者人恒杀之,入了江湖便逃不开这纷争,手染过鲜血就莫要义愤填膺地说自己无辜,哪怕杀的是罪大恶极之人那又如何,那都是人命。

    “原是如此。”程文远又露出淡淡笑容,像是执迷不悟许久,得了一时点拨的寻常少年,眉目亮了起来,“原是如此,哪有什么公不公平。佛家说天道轮回、因果有律,那位少侠说得不错,我贪生又生了报复的快感,竟然满口胡言什么公平,着实可笑。”

    展昭望着程文远许久未语。

    这个未及束发的少年却有此等悟性和心智,是个聪明人,也是个糊涂人。

    “展少侠是为此而来?”程文远问。

    “不。”展昭侧过头,遥望牢狱那模糊的光,神色难辨,“包公曾说你故意引人遐想妖吃人一事,是为了寻出县衙内的知情人。展某想问,昨日你已知石老头与当年案有关,今日可是真的想下手?”

    程文远盯着那汤碗良久,吐出两字:“想过。”

    那石老头的妻儿呢?展昭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终于拎剑提酒,起身欲走,没有多问。

    程文远轻手将汤碗放进食盒里,忽然仰头问道:“展少侠……若是有一日,展少侠如我这般至亲至爱遭人所屠,又当何为?”

    展昭顿住脚步,对程文远一笑,眉目被昏暗处柔软的光线衬得格外好看。他似乎说了什么,叫程文远瞪大了眼,转身时衣袖惊动了尘埃,而挺拔的身形在模糊的光中越走越远。

    “……”

    “你在想什么?”

    远在屋顶上的姑娘不知何时蹿到面前来,冲展昭摆了摆手。

    展昭拂了一把神驹鬃毛,轻身上马:“姑娘不忙着回去?”

    包拯虽放了百毒门弟子,却下令命百毒门三日内处理掉所有的食人蚁,否则就将百毒门一块儿写入卷宗,并为旁凶处理。另外,百毒门须将门内三十种奇毒报于官府备案,方才算了百毒门弟子意欲抛尸、扰乱办案一事。

    百毒门理亏在前,自然要吃下这个暗亏,没有无理取闹的可能。否则白骨案昭告天下,百毒门就真被打成邪魔歪道,人人得而诛之了。

    “不急,他们已经去回禀掌门,此事自有掌门做主。”小娘子眼睛一转,又问展昭,“你刚才为什么去县衙?刚才不是告辞了吗?”

    展昭见那姑娘一副他不理人她便揪马尾巴的模样,才无奈开口:“姑娘可还记得昨夜百毒门之人趁乱夜闯县衙。”

    “我们可没打算对包拯怎么样。”姑娘连忙说。

    “展某只是顺道问一句昨夜行刺之事。”展昭牵过缰绳。

    “喔,你是说安乐侯庞昱雇人行刺包拯呀。”姑娘笑,却挡着展昭的道,不叫他趁机纵马跑了。

    “姑娘从何人口中得知?”展昭扬眉,有些意外。

    “从包拯身边的人手里学来的。”姑娘拍拍自己的钱袋,“夜里动静那么大,使点银子就能从衙役口里问出一二。”

    展昭又想起一事:“白兄曾说有个小乞丐瞧见一位江湖姑娘从陈家村那头的山上下来了,可说的是你?”

    “这么晚了还有人看见呀。”姑娘微微睁大了眼。

    “这么说来,你们是追杀程文远那夜才发现了陈家村的白骨。”展昭说。

    “确实是迟了一夜才发现的,先是瞧见镖队白骨,便在附近寻找陈文聂,哦不对是程文远的踪迹,不过当时天快亮,怕路人通行生了误会,便先将镖队尸骨藏在箱子里拉到安平镇了。”姑娘摸着自己的下巴,“那陈家村地界太偏,我叫人搜了一整天,才在晚上发现了陈家村。”

    “从陈州境那条官道往陈家村没有小路?”展昭一愣。

    “哪来的小路,都是树,除非跟陈文聂一般,一开始就知道往哪个树丛拐能去陈家村,不然非得在那林子里迷路。”姑娘轻哼,想着几日来辛苦抓人,也是有些脾气。

    展昭听她几次没能改口程文远,又问:“程小兄弟拜入百毒门,可是以陈文聂为名。”

    “哦你这都知道。”姑娘吃惊道,“啊对了对了,展大侠有没有在天昌镇附近见到一个泥球?”

    “泥……球?”展昭本是心下喟叹,闻言又面露茫然。

    “大概是半月前从陈州遇上的一个少年,与流民乞儿无二,估摸着也是因为安乐侯一事,在陈州遇难已久。他见我们教训了一拨匪徒就扒着我们不放,成天姐姐长姐姐短地喊人,每天都说想上京。不过那天夜里我去寻陈家村时,他大概怕我们把他丢了,半夜也跟了出来,竟是在山里走丢了。”姑娘见展昭反应就知他未曾见过,耸耸肩,终于给展昭让出了道。

    展昭暗松了口气。

    不过那姑娘又眼疾手快,拉住展昭的衣角,仰着头说:“哦还有展少侠,白少侠和你可是拜把子兄弟,连钱袋都换着用?”

    她眼尖,前日在展昭身上的钱袋,今日却在白玉堂腰间挂着了。

    “不过展少侠为何有我百毒门的毒药?那毒我小师妹刚学的,逃不开我的鼻子,”姑娘揉着鼻子,连连摇头道不妥,“还装在钱袋子里,不怕自个儿沾了一手吗?”

    展昭刚想说他的钱袋里何来毒药,忽的面色变了。

    他那日确实将沾了毒的花瓣包了手帕装在钱袋子里。

    “我跟你说你们可别用那钱袋子了,”姑娘丝毫没察觉展昭的面色,自顾自说着,“小师妹初学制毒,技艺不精,剂量没个准头。那药平日里不过是叫人发软的毒物,可若是粘上银可就成剧毒了……”

    展昭猛然一扯马缰绳,大喝一声:“驾!”

    裂帛声起,枣骝色的大马贴着那姑娘身侧奔驰远去,毛色登时炸开赤色,犹如一道鲜亮闪电,眨眼间就在熙攘街巷消失了踪影。独留那百毒门的姑娘握着一片衣角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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