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无赖(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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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

    摘星剑再撑不住她颓败的身体,从手中脱落后,砸到嶙峋的石头,发出阵阵清越的低鸣。

    沈辜紧紧捂着小腹,那支黑铁铸就的羽箭已贯穿她的身体,腹上的血肉破出个大洞,从里流出汩汩的鲜血,把跪着的沙土浸湿成一滩黑乎乎的烂泥。

    呼——

    她低沉地喘了下,余光瞥见有道身影愈发近了,她涣散地抬头看去

    苍白的脸兀地褶出一丝笑意。

    不是敌国的人。

    原是他。

    竟是他。

    她的笑在来人未近前,泛着几分苦涩与痛苦。

    待那人映入眼中的脸庞渐渐清晰时,沈辜又恢复了面无表情。

    而后她连跪着的姿态都支撑不住,没等李持慎真正走到身旁,便失力后仰,轰然倒进血水和着的烂泥沙里。

    坚硬的盔甲碰撞出冷情的声响,沈辜歪着头颅,睫毛不断脆弱地颤动。

    将死的目光如此模糊而无力,但天边大片铺陈的血色残阳却硬是嚣张地挤进她的视野里。

    这般肆意涂抹的红霞,恍然如多年前,初见李持慎的一幕。

    “竟有个人!怎么伤得这般重?”

    青衣郎君蹲在她的身前,为难的目光在怀中得之不易的书册和躺在地上生死不明的女童身上,左右飘忽。

    最终他一咬牙,丢下沉重的书籍,小心地用双手抱起血迹斑驳的女童,撑开纸伞,劈开雨幕而去。

    沈辜悠悠醒转时,天际朱霞烧得正旺,十五岁的李持慎捧着圣贤书,在门口的藤椅里酌着清茶,边看边读。

    明丽而磅礴的霞色,听见声儿转过头惊喜一笑的如玉郎君,还有那余音方散的“君子行中道”之诵读声深深地烙印在六岁女童的心中。

    她和李持慎的第一句话是:“您读得这么用功,以后是想要当大官吗?”

    李持慎拿书过来,笑道:“读书焉有不为国效忠的道理,官是一定要当得的。”

    “我叫沈辜。”

    “我是李持慎。”

    沈辜望着李持慎修长手指里的书,说:“大人青云直上,沈辜会永远侍奉在您左右的。”

    “你识字吗?青云直上这个成语用得不赖。”

    “在酒楼门口讨食的时候,听里面的说书人常用,久了就懂得意思,想来我没用错吧?”

    “自然自然,既然我与你破庙相见,定是有缘!这样吧,你日后莫要再出去乞讨了,我府里正缺个书童,只是不知你”

    沈辜跪在床上,“多谢大人!”

    “哈哈哈,也别叫我大人了,外人听见总归不好。惯常唤我嗯,我尚未取字,你唤我李兄李哥哥都可以。”

    李持慎比划着沈辜的年纪,笑自己真是捡了个无血缘的妹妹。

    “都听您的。”

    李府是家道中落的大族,李持慎一心恢复祖上光辉,是以勤学苦读,年仅十五便是远近闻名的嵌崎君子。

    之所以未考学,也是家中贫困,连些盘缠都出不起。

    沈辜名义上是李持慎的书童,实则二人似兄妹相处,相依为命。

    成丰元年的时候,天下大赦,放出些犯人。

    其中有一劫富济贫的武僧,流落至此,沈辜将自己的包子与他分食。

    为酬谢她,武僧赠予了一本浅显的练武籍子,还当了她三年的武师傅。

    沈辜练了,久而久之有些拳脚功夫,也能给府里挣得点碎银铜钱。

    盘缠没攒出来,便天降奇缘。

    成丰三年冬,她和李持慎遇见微服私访的周帝,二人得了皇帝青眼,才终离开奉和县前往京城。

    在京十五载,李持慎谨小慎微,官至右丞。

    而她在打打杀杀里,爬到镇国将军的位置。

    因年少受过太多欺凌,沈辜在外桀骜孤僻,对一切笑脸相迎都嗤之以鼻,嫌恶仇视。

    她心防极重,总以为周遭都是来加害李持慎的人,军中的地位愈高,她愈冷横。

    如今也二十七岁了,身边竟没有三两好友相伴。

    孤家寡人一个,除了打仗,就只念叨帮李持慎杀他想除掉的对手。

    本来不是,或许应该这就是沈辜轻贱的一生,是吗?

    直至此时。

    直至李持慎向皇帝请召,跟她一起来北疆平乱。

    沈辜用兵如神,这仗打得仓促却精彩。

    军帐里已在准备班师回朝的事宜了。

    李持慎说,他从未见过北疆景致,想来浩瀚。要她陪着来赏景。

    烈酒入喉,风沙揉搓着两人的身体。

    “听闻沈将军策马时的身姿最是惑人,能否一观?”

    沈辜抿唇,拍拍马屁股,开始在漫天黄沙里快马行疆。

    而后,李持慎不知从哪拿出一把弓,拉开弓弦,那只通体漆黑的铁羽箭,正中她小腹,贯穿她身躯。

    清瘦的白影蹲下,他披戴霞色,脸庞映着淡淡笑意。

    沈辜费力把目色倾注到李持慎的脸上。

    “沈将军,”他状似无意,瘦长的手指三两下拨弄着她小腹的上铁羽箭,“你万料不及吧。”

    “别动,有点疼”沈辜仰头,但失血过多,力气早泄尽了,她嘭地又倒回地上。

    “你怎么,只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李持慎被她的话弄得脸上一怔,愁得眉皱,手下倒乖觉似的不动。

    “将死之人,无话可说。”

    喘了喘,沈辜觉得身子愈发困乏疲冷,口鼻里的气息却灼烧得像火一般。

    “无话可说”意味不明的哼笑,李持慎接着用惯熟的命令口吻道:“你问问我,为何杀你。”

    “没力气。”沈辜闭上眼睛。

    她这置身事外的表情和回答,像是突然惹怒了他。

    李持慎冷笑一声后,攥紧箭羽,一用力,径直拽出黑箭。

    铁羽箭的箭头锋锐而如弯钩,这一拔,连带沈辜腹中细碎血肉一同勾出,把李持慎洁净白皙的手掌淋淋漓漓洒满沾湿。

    他不在乎,就着温热的血,撩开五指揉捏沈辜堪堪阖起的眼皮。

    预想射箭杀沈辜的时候,他已在脑中反复思忖如何面对她。

    若是她惊怒悲痛,想着也是一条忠心的狗,他或许能叫其不受甚么折磨死去。

    可是银甲红氅的沈将军,如今倒下,虽被这些污秽泞住,狼狈却超脱。

    好像愈发脱离掌控了,李持慎感受着指腹柔软的皮肤,想到,不过幸好提前除掉了。

    沈辜抚安,你这些年露出的獠牙,实是过于锋利了。

    沈辜不清楚李持慎的心思,她也疲了,自喉咙里溢出一道笑哼,她勉强挣出条眼缝。

    呈着空茫晦涩的脸,她说:“为权为利你李持慎,还能为什么杀人。”

    他的青云路,怎一不择手段、血腥可怖能说尽。

    “哈哈哈,知我者,抚安也。”

    右丞满意了,再不嫌烂泥满地,撩起衣袍坐到沈辜手边。

    沈辜重闭眼,又闻到李持慎身上那股幽冷的香气慢慢渗近,她觉得蛮好闻,冷冰冰、素白的手黏着星点的暗红血迹,慢慢搭上他的衣角,“畜生”

    “将军唤我?”李持慎低头,垂眼轻飘飘看过她搭上来的纤细五指。

    接着兀自说起许多话来:“你恨我也是应该。想来我们相伴已有一十八载,你素来将我看作是救你苦难的恩人,如今我却杀你”

    怎么,聒噪起来了。

    沈辜收回手,心里厌烦和悲色交加。

    若转世再能为人,她甘心此身献国,不愿为人刀剑。

    李持慎,他亦会为她手下亡魂。

    可惜世上哪有转世。

    她思量如何,脸上都表现不出,李持慎只能看到她紧紧阖眸、血色尽失的秀气脸庞。

    他甚至颇感同病相怜,挽起袖子为其拨开嘴里的一缕黑发。

    沈辜无所回应。

    “啪嗒。”

    一滴温凉的水液滴落嘴角,何时落的雨总不会是他李持慎虚情假意的泪。

    沈辜愈觉冰冷,不过一息,耳边声、眼前色尽消完全。

    镇国将军沈辜,曾为大庚朝的盛世安康立下赫赫功劳,终卒于北疆。

    彼时漠沙狂乱、残阳似血,右丞李持慎静坐在她身侧,笑意融融、言语淡淡。

    直至将军尸首凉透,他设下的阴谋也已把可能会怀疑的将士们绞杀殆尽。

    他才,缓缓收了笑,抱起将军,步伐沉稳,背影几不可查地颤抖地走回军帐。

    “死为异域之鬼。长与足下生死辞矣。”1

    “沈辜,是本相对不住你。”

    “若有来世,你会找到我的……”

    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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