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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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撑在地上,她从小就高高瘦瘦的,初中的年纪已经勾勒出姣好的身体线条,身后是不停飞落的梧桐枯叶和鹅蛋黄一样慢慢落下的夕阳,把她的侧脸映照的仿佛渡了一层薄薄的微光。

    “你们不知道程嘉禾是我妹妹吗?”她说的理直气壮。

    余映舟从小就是孩子王,上树掏鸟下河摸鱼比谁都厉害,体育几乎十项全能,就连打架都能把班里最高的男孩子打哭,在他们学校小有名气,都知道不能欺负余映舟的朋友。

    围着程嘉禾的几个少年们都愣了一下,脱口而出:“你不是不承认程嘉禾是你妹妹吗?!”

    就因为她不承认,所以他们才敢欺负程嘉禾呀,都欺负这么久了,也没看余映舟为她说过一句话。

    “承不承认,那不都是我妹妹吗?”余映舟不耐烦的开口,伸手将扛在肩上的网兜往前一挥左右滑动,几个少年们生怕被打到头,都连忙让出空地。

    她恰好伸出手拉住程嘉禾,程嘉禾却没有握她的手而是呜的一声扑进了她的怀里,白白嫩嫩的手抱的紧紧的,哽咽着喊:“舟舟”

    声音和眼泪含混在一起,听起来又可怜又乖。

    在后来的很多年里,余映舟一直在想自己当初为什么会去救程嘉禾呢?因为她心软,还是因为程嘉禾的眼睛,像下了一场湿漉漉的大雨,短暂在她身上停留,就让她觉得好像有一场雨经过。

    余映舟拉程嘉禾走的时候那几个小少年还不甘心放过这么一只大肥羊,在后面气急败坏的喊。

    “好啊,余映舟,你可终于承认了,你有一个疯子妹妹——余映舟你有一个疯子妹妹——”

    那声音传过了一道又一道的街巷,最后惊扰了住在周围的老师,那群少年们惹祸上身立刻做鸟兽散,跑的无影无踪。

    而余映舟依然一只手扛着她的网兜,一只手握着车把手不紧不慢的沿着街道走到路的尽头,周明明听见自行车的声音嗷的一声探出头来可惜的喊:“刚刚有两条好长的黑鱼——”

    他的话没有喊完,就看见在远远的山坡上一个小尾巴悄悄缀在余映舟身后,来到了他们的秘密基地。

    那是湿漉漉的程嘉禾。

    “你怎么带她来了?”周明明从冰冷的河水里爬起来,哗啦啦的冷水从他身上坠落,氤氲出一团白雾,少年单薄的身形都因为冬天而变得凌冽又清秀。

    “她自己跟来的,我又没带她来。”余映舟把自行车停在河边,蜿蜒的河水静悄悄的水下流动,最后的阳光碎成点点金黄落在她长长的眼睫。

    程嘉禾突然蹲下身去看着她的眼睛,而后从怀里掏出满满当当的糖和一堆皱巴巴的钱捧到余映舟眼前,绽出大大的笑容,眉眼弯弯像一轮月亮。

    她说:“舟舟,都给你——”

    “都给舟舟,舟舟吃——”

    她把那些需要别人抢的东西完完整整的,全都一股脑的送到了余映舟眼前。

    亮色的糖纸反衬出点点碎金。

    后来余映舟想,那时候的她其实不是接受了程嘉禾而是妥协的接受了她的命运。

    她摆脱不了程嘉禾,她的爸妈永远不会把程嘉禾送走,哪怕她再反对,再顽抗也没有用。

    余映舟没有驱赶她,也没有拿她的糖,她只是无视了她,目光越过她看向了她身后倒映在水里的凌凌波光。

    从那以后程嘉禾就天天跟着余映舟,一起上课,一起下课,一起回家,余映舟身边一直那样热闹,程嘉禾就做她身后的那只小尾巴,总是傻乎乎的跟在她身后,嘴里有时候咬着糖,有时候吃着零食,有时候忐忑不安的咬着手指。

    她身上有很多钱,余映舟和她的的朋友们没钱的时候就去找她拿,她总是很大方,丝毫不介意,傻乎乎的笑着,把所有的钱都递给余映舟。

    “给舟舟,都给舟舟”

    慢慢的,也没有那样多的人害怕和欺负程嘉禾,她虽然不聪明有些笨,但身上干干净净又傻乎乎的爱笑,少年们总有一种奇怪的保护欲,只要进入他们好友的范围里就能得到他们的庇护和不计前嫌。

    终于也会有女孩子在放假过来找余映舟的时候寻找程嘉禾的踪迹,看见在门口悄悄探头探脑的程嘉禾,也会冲她笑着说:“舟舟,带嘉嘉一起吧。”

    余映舟虽然嘴上嫌弃,但是出门的时候还是会把程嘉禾带上,让她坐在自己自行车的后座。

    北方的冬天那样冷,少年们却好像从来不害怕,呼啸的北风从身边吹过,程嘉禾抱紧了余映舟的腰,呼吸里都是余映舟妈妈喜欢的栀子花的香气。

    从她的角度能看见余映舟身边的人,是已经长成清瘦少年的周明明,另一个是余映舟最好的朋友,林慧欣。

    高高飘起的米色围巾遮住了她的下颌,露出来的鼻子挺翘,眼睛圆润,高高扎起的丸子头下是一截白且脆弱的脖颈,在冬日里白的像是在发光。

    她是学校的英语课代表,隔壁班主任的女儿,一口英语说的流利又清晰,所有的学科都得心应手,她是余映舟最合拍的朋友。

    程嘉禾呆呆的看着他们,被冷风掀起来的围巾总是容易遮住眼睛,她在某一刻突然伸出手去,余映舟却已经快她一步,把她的手按了下去。

    “别乱动,下坡了。”她语气有点凶,握住程嘉禾的手却一时之间没有松开。

    那一段下山的陡坡如果程嘉禾乱动让自行车失去平衡,她们两个就会一起冲进冬天干冷的土地里,摔个人仰马翻。

    “哦。”程嘉禾乖乖点头,泛冷的手指下是近乎灼热的温度,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余映舟觉得烫的有些惊人。

    余映舟曾经以为一切都会这样慢慢的好起来,爸妈看见她们和谐相处会安心,程嘉禾会做一个虽然有点傻但不多事的妹妹。

    那一年寒假快要结束的时候,余映舟周明明还有同班的其他人组织了一次野炊,老城区骑五分钟的自行车就能抵达山林,那是河流的上游,山间潺潺的小溪在薄薄的冰层下流淌,少年们在星野下架起烤架,周明明是烤鱼的好手,自告奋勇过来掌勺。

    程嘉禾被安排跟其他人一起去拾柴,他们回来的有些晚了,周明明已经烤好了第一条鱼已经被他们三个分食。

    周明明明显只会纸上谈兵,说好的大展身手结果分分钟烤的焦糊,色厉内荏的威胁他们必须吃掉。

    她和林慧欣推搡着逼周明明自己吃下去,周明明一边惨叫一边挥舞着手里的木头铲子,篝火不停的晃动里她无意间回头看见程嘉禾。

    站在他们身后,微笑着看着她们。

    那是余映舟无法形容的笑容,明明应该是开心的,因为她的嘴角的弧度弯的的像一轮月亮,可她眼里只倒映着月亮的冷光。

    后来的很多年里,她也一直没有弄懂那时的程嘉禾到底在想些什么,没有人能够弄懂一个傻子到底在想些什么。

    但在第他们结伴离开的时候,在路过那条溪流的那一刻,周明明摔进了那条冰冻的河水里。

    整个人扑通一声摔进了深夜的河流,那道河并不深,然而冬天的水冰冷刺骨,四下漆黑的仿佛亘古长夜。

    程嘉禾跟在他身后,那双干净纯澈的眼睛倒映着一轮浅浅的月亮,甚至在前一刻,周明明还在向她伸出手,说:“这里滑,嘉嘉把手给我。”

    程嘉禾推了周明明,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谁能解释植物为什么破土发芽?谁又能解释精神病人为什么犯病?

    她好像就是在那一刻突然发疯,没有原因,也没有结果。

    周明明被拉起来的时候脸上身上已经全部都湿透了,周围的少年们手忙脚乱的打起电筒,脱下衣服盖在林慧欣的身上,女孩子们用大把大把的纸巾帮周明明擦着口鼻的污渍和泥水。

    他捂着脸还在说没事,一旁的林慧欣却发出了一声尖叫,白晃晃的灯光照下来,他身上有湿漉漉的水不停的滴落,然而颜色却是绯红,女孩子手里苍白的纸巾已经被染成了鲜红。

    他们终于还是惊动了家长,找来了救护车送周明明进了医院,那天晚上一切都闹哄哄的,在所有喧闹的,痛苦的,惊讶的声音中余映舟打了程嘉禾一巴掌。

    她在医院的走廊里,在终于把周明明送进急诊室以后,面对好像什么都不知道的程嘉禾痛苦崩溃的失控。

    她连失控都是压抑而克制的,嘴唇抿的发白,目光是冰冷的,声音却在发抖。

    “你到底想干什么?程嘉禾?!”

    她推搡着她的肩膀,把她推到医院苍白的墙壁上,程嘉禾看着她,好像根本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失控,只是轻轻的喊她的名字,迷茫又无措。

    “舟舟”

    后来,余嵩和郑雅雯赶到以后把程嘉禾护在身后,又将程嘉禾紧紧的抱在了怀里,这种毫无缘由的偏爱和袒护几乎从未出现在余映舟身上过。

    程嘉禾站在他们身后,这一次却没有露出怯生生的表情,她只是看着余映舟,仔细又认真地看着她,看着医院的光影在她脸上不断的变换,像是不明白为什么她会这样激动。

    周周除了身上的擦伤和重感冒之外,最严重的一处是鼻梁骨折,□□的鼻梁撞在了河道中的石头上,虽然医生说不严重,但少年仍处于发育期,会不会影响他的骨相谁也不知道。

    周明明自己倒是不怎么在意,甚至在第二天还能在送来的花篮里面挑挑拣拣的喊自己要吃苹果,但周明明的爸妈是学校的老师,在这一次事件以后撕下了多年邻居的面子。

    周明明的学习不好走的是体育的路子,这条路并不好走,从小就要参加大大小小的比赛,不久之后就是市里一场至关重要的比赛,而如今以周明明的伤势绝对不能参加。

    “这样的学生就应该转学,我们的学校不能随便收容一个精神病,她就应该去特殊学校,谁知道她会不会在下一次犯病的时候做出更过分的事呢,校长,你要考虑啊。”

    校长左右为难,程嘉禾这个情况来上学,一是政策允许,她的精神失常并不严重,二来是因为余家爸妈每年逢年过节都为他送上了丰厚的礼物。

    但周明明爸妈是学校的老教师,面子也是有的,除开是老师之外更是家长,他们的担心也不无道理。

    余妈妈摸着程嘉禾的头轻声说,“嘉嘉不要怕,告诉阿姨,为什么推明明?”

    已经十几岁的程嘉禾依然习惯性的缩在余妈妈的怀里,很久之后才闷闷的说:“因为他,欺负舟舟”

    气氛紧张而又空旷的病房里,因为这一句话而陡然安静,只有周明明的脸色骤然煞白。

    余妈妈很好脾气的抚摸着程嘉禾绷紧的脊背安抚着她的情绪:“他怎么欺负舟舟了?嘉嘉告诉阿姨好不好?”

    程嘉禾只露出半张脸在外面,冬天外面刚刚下了一场冷雨,把她的眼睛也淋得仿佛透彻的琉璃,流转着湿润的微光,她像是不安的咬着自己的手指。

    “他,他写信,送舟舟花,要我送呜”

    她的声音并不大,然而在安静的病房里却显得尤为清晰,像是平地上骤然炸响了一声惊雷。

    少年们情窦初开的年纪,周明明借这次野炊准备向余映舟告白,他背了一书包在这个季节已经少见的玫瑰花,写了厚厚的表明心迹的信,准备在满天星河映照之下,在那条冰封的河流一旁向余映舟告白。

    程嘉禾在他眼里是什么呢?大概是一个祝福他们俩的小花童,所以给她安排了在合适的时候把玫瑰花捧过来的任务。

    周明明和余映舟一起长大,又何尝不是同程嘉禾一起长大?爱屋及乌他对程嘉禾都比别人好,毕竟想着那是余映舟的妹妹。

    他总以为他笼络住了程嘉禾,他没有想过程嘉禾会突然发疯,就像他没有想过程嘉禾会突然在医院的病房里当着所有人的面戳破他。

    少年的尊严和隐秘的爱意在那一刻都被暴露在明亮的阳光下,赤裸裸的处刑。

    那一年,他们初三,学校严禁谈恋爱,抓住早恋的会被遣返回家,处分将全校公布。

    程嘉禾的话说完周明明爸妈的脸色都是苍白的。

    没有人料到会是这个结局,但是这件事必须收尾,余映舟的爸妈决定搬家。

    其实他们家早在五六年前就应该搬走了,这些年来他们家的生意越做越大,已经可以换更好的房子和更好的学校。

    是余映舟不想放弃一起长大的朋友,甚至为了不搬走妥协愿意和程嘉禾住同一个房间,然而这样的妥协的安宁并没有持续太久。

    余家爸妈做事雷厉风行,房子买了市区最好的地段的精装修,半个月以后两个孩子的学校也都全部联系好,花费时间最多的反而是与邻居亲友的告别,余映舟搬走的前一天正好是小年。

    那时候还没有禁放烟花,哪怕是小年街上也已经陆陆续续的挂满了灯笼,天色刚刚擦黑天幕就已经升起大朵大朵的烟花。

    周明明在老楼下面的梧桐树下发呆,身边放着几个啤酒瓶,初中的男孩子们已经开始学着抽烟和喝酒,自以为那是成熟的标志,但周明明家教严厉以往是从来不沾的。

    街面上落满了雪,余映舟踩在上面有轻轻的雪面坍塌的声音,周明明听见声音回过头看她。

    余映舟拿了一罐啤酒捧在手里,冰冷的温度好像要透过手掌深入骨髓。

    夜色很深,楼下的夜灯早就在几年前彻底坏掉,没有人修缮,只有远处忽而闪现的烟花映亮了少年的脸庞,然而烟花寂灭之后就只剩下更为深邃的黑暗。

    周明明问她:“映舟,你真的要一辈子背负这个累赘吗?”

    一辈子背负一个痴痴傻傻的程嘉禾,一辈子都逃不开,躲不掉。

    余映舟没有说话。

    其实余映舟快要放弃了,因为爸妈不可能放弃程嘉禾,而她有程嘉禾在身边就永远无法做一个正常人。

    “程嘉禾是你爸妈收留的,不是你收留的,映舟,她跟你没有关系。”

    而程嘉禾总在不停的毁坏她人生的基石,影响她的未来和人生。

    如果不是程嘉禾,她甚至不会离开这个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

    也许是烟花晃了眼睛,余映舟觉得在那转瞬即逝的光亮里似乎看见了周明明眼底的泪水。

    他说:“余映舟,等你彻底摆脱程嘉禾的那一天,我去找你好不好?”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底满满都是期盼,可惜烟花落幕,余映舟没能看见。

    看见的是趴在阳台的程嘉禾,她看着周明明明吸着鼻子站在雪地里,也看着雪一层又一层的落下来,遮盖了余映舟的脚印。

    不久之后,她听见了咔擦一声清脆的开门声。

    是余映舟回来了,有什么关系呢?她总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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