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酒(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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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衡朝敬陵元年,冬。

    中德殿紧闭了半天的檀花门终于打开,里头急急忙忙行出来一名苍老干瘦的内监,正是伺候在敬陵帝跟前的大总管宋成和。

    宋大总管微躬身子手捧一封明黄谕旨,很是恭敬,他出来时,还招呼门边两个小太监跟上他一起。

    这一路雪风呼啸,暂时并无谁知那封谕旨究竟的去处。

    皇后娘娘所居的栖梧宫,从来都是后宫里最热闹的所在。然而这一封谕旨下来,轻易让它荣登本年度最冷清的所在之一。

    而一向能在后宫里制造热闹的皇后娘娘,也就顺势被关在了这个最冷清的所在里头过年。

    禁卫营的禁卫门神一样守在门边,宋成和在庭中宣读完禁足的谕旨,还堆笑着同前方跪着的红衣女子道了一句:“娘娘谢恩吧?”

    女子抬眼,敷衍着谢了恩,提起裙子起来,卷巴卷巴那封谕旨便揣在自己袖子里,眉眼里还有些不悦,一面问他:“宋公公,皇上说了本宫何时能出去么?”

    嗓音清凌凌的,叫人想起初春时节山涧的流水声。

    今日天上偶然还飘着雪絮,零星飞舞,整个宫城都格外地寂静清冷,宋成和身后的小太监、他的徒弟之一小顺子,一路过来也是这般感受,直到他瞄见了面前女子,眉目明艳,一双眼眸灵媚非常,穿着这身赤红莲花纹的裙子,款款行来,犹如……

    他并无什么文化,思来想去,只想到皇后娘娘犹如御书房碳炉里熊熊烧着的火苗成了精。

    宋成和笑褶子未减,恭恭敬敬,话也说得很圆:“到娘娘该出来的时候,自然就能出来了。唉,娘娘不知,太后娘娘在中德殿……皇上也是没有法子。娘娘莫要怪皇上了。”

    红衣美人点了点头,但忽然想起什么,看着殿门外几名冷肃的禁卫道:“做什么叫禁卫营的人来,本宫就这么让太后娘娘不放心?”

    宋成和微躬了身子,笑道:“娘娘正在禁足,皇上也不好有所偏私,历来都是由禁卫营的人来监看的,娘娘不必管那帮子人。”

    她掩着嘴角打了个呵欠,说:“好吧。”

    谁叫她把敬陵帝的乳娘给打了呢。

    ——

    这几个日夜里,她都百无聊赖,宫中事务暂时不归她管,虽说是难得的清闲,可人忙久了一旦闲下来,就很容易惫懒。

    “娘娘平常总说鸡毛蒜皮的事情多,现在闲了,娘娘却又嫌弃日子无聊——”寒声端来热茶,笑着看向坐在门槛上的美人。

    絮絮单手撑着腮,坐在正殿的漆红门槛上,隔着庭院遥遥看向紧闭的大门,叹息一声,道:“你晓得什么,忙完了和被迫不能忙,区别很大的。”

    她每每说到这一话题,都要后悔自己为何早不惩戒那个乳娘,晚不惩戒那个乳娘,偏生在年尾找她算账。这下可好,虽则她有许多道理,但是皇太后单单一个“孝”字便能把所有都给压下去。

    委实让她很没有办法。

    “那章氏,分明就私篡账本,巧立名目,贪了那么多钱!本宫敬她是皇上的乳母,有功劳苦劳,给她坦白从宽的条件,她却不依,还说本宫是什么——乡野出身的女子没见识!”她端过茶盏猛喝一口,舔了舔嘴唇,续道:“简直胡说八道!”

    寒声替她顺了顺气,听着自家娘娘坐在门槛上骂了那章乳母八百条,不忍卒闻,愈发觉得自己挑起这个话头很不对,再这样下去,娘娘可能会骂成一个泼妇或者怨妇——这绝对不行。

    絮絮嘟囔了半天才又叹息一声,大抵口干,把余下的茶水喝了干净,主仆二人相顾无言。半晌还是寒声思索出来一个法子,便说:“娘娘,长日无聊,不如找些事情做?练字作画,占卜星相,或者,唔……打坐参禅……”

    絮絮睇了她一眼,寒声乖乖闭嘴。

    倘使在平日,她无疑是有很多消遣可做。骑马射箭打猎蹴鞠就没有她不会玩儿的,当年先帝御宴,她还是大将军府里千娇万宠的大小姐时,便在赛马场上赢过了柔狐国的几位公主,替大衡挣了份脸面。

    但今时不同往日,或者说,栖梧宫太小了,别说跑马,便是拉弓射箭,她都要疑心会不会射到隔壁哪个倒霉蛋的宫中。

    絮絮托着腮,思考了一会儿,并未思考出什么所以然来,于是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说:“去园子里走走。”她有什么难解的事时,就爱去园子里转一转。

    说话间步子一转,拐去游廊。

    栖梧宫布局前殿后寝,寝宫之后还另辟了一处小园。园门上有太祖皇帝扶崇的题名“抱朴”二字,抱朴守拙,意指当年太祖皇帝建功立业,仍未忘却当年糟糠结发之妻。

    彼时太祖皇帝娶孝明皇后时正值乱世,皇后为其绣了一方蟠龙锦帕,勉励他好男儿当立业建功,志在天下。

    太祖皇帝同孝明皇后实是一对令人艳羡的佳偶,从少年夫妻一路走到白头偕老,太祖皇帝乱世枭雄尚能专情一人,已叫普天下无数男子都要汗颜。

    絮絮仰看着题词,天上的雪花前赴后继想要落到她如水的眸子里。她慢慢道:“寒声,中秋宴上,本宫记得皇上用的锦帕好像旧了点。本宫要不绣张帕子送给皇上?”

    她想效仿孝明皇后绣一方手帕。绢帕,世人所谓“横也丝来竖也丝”,丝者,思也。蓦然之间她又忆起无数次做过的那个梦。

    别离才知相思重,而今她与他隔过一遭生死,才更加知晓其间滋味。

    她已迫不及待想绣好绢帕送给他了,此前他用的绢帕都是宫中绣娘做的,不知他收到她的帕子时,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会……惊喜么?

    她心里燃起一簇火苗,噼啪作响,刹那间就如野火燎原般烧得她心神不宁。当一个念头浮现出来时,她已无法继续等候下去。

    寒声瞪大了眼睛,惊恐地看着自家娘娘:“娘娘,您,您……”

    絮絮疑惑道:“怎么了,不妥么?”

    寒声讪讪一笑:“不太妥。娘娘您忘记了,您此前说给大将军做双袜子,然后,然后手指戳了二十来个窟窿,把将军都心疼得不得了。”

    絮絮脸色浮出一线尴尬,但依旧嘴硬说:“不,我这回不会那么笨了。”

    她素来说一不二,也很执拗,寒声哪里拧得过她,哪怕这头一日便把十个指头都戳了个遍,也还宽慰自己:“很不错,比上次已有很大进步。”

    事实上,对于别的事物她不算太挑剔,次些的衣裳鞋袜、胭脂水粉她都不怎样在意,宫人失了礼或者佩戴不齐整,说一句也就算了;独独这方帕子,她始终觉得不够好。

    第一日看去的时候分明还不错,搁了一夜再看,便十分嫌弃了,于是一针一线都从头再来,也就间接导致每一日十个指头都要从头再被扎一遍。这是不可豁免的代价,她除了时常喟叹着掌握针线简直比掌握弓箭还要难以外,实在没有什么别的法子。

    寒声的确于女红上造诣颇高,给她描画的龙纹简直栩栩如生,絮絮说:“有这么好的花样子,就算我绣工差一点,肯定也差不了多少。”

    大抵世事总会往人所未料的方向进行,或者说絮絮料错了方向,在三日过后功成之日,寒声望着那方帕子,眉头微微拧了拧,她不知帕子上的花纹为何从金龙变成了金蛇。

    絮絮已发现了自己于刺绣一途上没有什么天赋。

    好在当年教她读书的夫子曾语重心长教导她,世事最怕专注坚持四字,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云云。絮絮那时候发现自己在读书一途上也没有什么天赋时,便以夫子的话告诫自己,在大考前五个日夜里发愤图强,果然顺利通过夫子的结业考试。

    她便再度以夫子的话来鞭策自己,把专注坚持的精神延展到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当中,饶是已经绣残废了七八张帕子,依然未肯放弃,坚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

    敬陵元年腊月二十九的清早,距离敬陵帝给她下的禁足令已有十来日。这飘了十几日霏霏细雪的天终于在此日放晴,晨光熹微,但雪风尚劲,吹得庭中枯树枝上的雪飘飘洒洒,宛若梨花。

    寂静了十来日的栖梧宫也难得有点动静,这动静就是宋大总管宋成和来了。这个节骨眼来,很难不让人怀疑,是皇后娘娘她快要出禁了。

    寒声也是这样想的,于是愈发恭敬地迎着宋成和进了栖梧宫的门。宫院里很清静,穿过前庭,宋成和目光正好落于一位美人身上。

    美人姿仪优雅,屋檐的阴影静静落在她身上,最为瞩目的是她乌黑云鬓上所簪的一支金钗。

    金钗工艺繁复,嵌着一粒明光熠熠的南海明珠,金累丝雕花精致非凡,凤凰羽翼纤毫毕现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飞走似的,极其贵重。

    宋成和知道,那是娘娘十四岁与当时还是太子的敬陵帝订下婚盟时,当时的皇太后、如今的太皇太后,钦赐给娘娘的无价之宝凤皇钗,象征着无上的恩荣。

    太皇太后还许诺过,但凡她在世一日,则凤皇钗在一日,敬陵帝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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