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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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鹤鸣楼。

    薄青城站在幽深黑暗的顶阁之上,眺望淮安的山山水水,这座运河上的城市,竟也像一艘巨船,随着水道不断迁徙,从千百年前的尘烟深处,走到今天。

    多少往事,都湮灭在滔滔江水中,一路岁弊寒凶,风饕雪虐,竟也让他跋涉至今。

    只有他自己知道,命运,是如何跌宕,那桩桩无解的死局,终于棋布错峙,这一场对弈,他不再是棋子,而是执棋之人。

    晚风吹来,薄青城从袖中取出那两支未送出的木兰,放在唇边轻嗅,多娇艳的花儿,可惜刚才和金子待在一处,便沾染了铜臭。

    就像那样一位风韵高致的小娘子,为何偏偏嫁进了薄家?

    轻轻一掣,木兰落入水中,随水而逝,远处江波一卷,再也不见。

    许青窈坐在回程的马车上,心乱如麻。

    夜深了,府中各处早已下钥,两人便从南风苑的角门回去。

    小狸走前悄悄开了一道缝,上面缠了麻线,又叫熟人照看着,此刻麻线完好如初,果然无人觉察。

    走在园子里,草木葳蕤,隐有水汽氤氲,檐下的灯笼经年,早已黯淡蒙尘,那光也像一只生了翳的眼,欲睁不睁。

    走在廊上,杉木地板年久失修,时有磕绊。

    角落里,几只荧荧绿眼时隐时现,一团乌黑疾冲过来,许青窈一个趔趄,几乎摔倒。

    “大少奶奶!”小狸赶紧护在她面前,将那东西踢远,“小心冲撞!”

    草丛翻动,一阵乱响,原来是发了春的猫正在鏖战。

    “真冲撞了倒才好呢。”失魂丧魄的许青窈苦笑一声。

    “少奶奶别这么说……”小狸一面弯腰去帮她理裙摆,一面心里想着该怎么安慰夫人。

    刚出城看过郎中,回来就成了这样。

    大少奶奶有了身孕,她自然高兴,可是看见大少奶奶这副模样,她又忍不住替她心疼。

    “小狸,”许青窈忽然抓住她的手,像溺水之人对于泅渡的渴求,“你说这个孩子该不该留。”

    小狸愣住了。

    这个十六岁的丫头,尚未经过人事,面对生死繁衍这样的大事,懵懂地像个孩童。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小丫鬟说:“大奶奶,依我看,这个孩子就留着,无论是儿是女,都是您的骨肉,何必要做出自损的事?更何况,本来咱们就是用假怀孕骗过族老们,不是正愁圆不了谎?这下好了……”

    “小狸,”许青窈淡淡一笑,推开她握在自己臂上的手,“你不明白。”

    那个困扰她数夜的绮梦,终于浮出水面,只是隔了太久,那一把幽绿阴暗的水草,早已经在她的颈子上扎根,融进她的血脉里去,从此与她呼吸与共。

    怎么会呢?

    谎言是她编的,却怎么也没想到它会应验——而且应验得这样快,甚至是在还未开始之前。

    她清晰地记得,早在三年前,过继嗣子的当天,公爹就给她递来一碗绝嗣汤。

    当时她不假思索地就一口闷到底,依她看,孩子被带到这个世上,简直就是活遭罪,她不但不惧膝下无子之痛,心里甚至还暗喜,自己积了大德一件,就算到庙里,也是要和菩萨平起平坐的。

    后面守寡的几年,她更是从不沾染俗情,她向来自恃孤高,这大宅院里能入她眼的人都没有几个,更何况叫她与人苟且。

    其实,外面人怎样编排她,她也不是不知道,只是自恃行事光明磊落,所以浑不在意。

    这三年来,她处处着意,步步留心,从未与人留下口实,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堂堂正正地开启新人生。

    是的,三年前嫁入薄府之前,薄大老爷就说过,待嗣子学成归来,承继家业,便给她置办一个新身份,同时奉上一笔巨财,放她自由。

    正是这句话,支撑着她嫁入薄家,下葬郎君,过继嗣子,撑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白日光阴和无边黑夜。

    谁承想,三年后,一切物是人非,她像一只被关久了的鸟儿,好不容易待到出笼之时,却忽然被剪断了羽翼,正想做最后的挣扎,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的双足之上,早已被圈了金链。

    她曾经是感激公爹的。

    凭心而论,公爹于她有恩,起码曾经帮她脱离了给老财主做妾的困境,又在她要被沉塘殉葬时,从乡下找了个嗣子,保住了她的命,大房的吃穿用度也从未曾亏待,还任由她出入府中的藏书阁,遑论他还待自己有知遇之恩,不仅向她传授一些生意经,什么“天地庄周马,江湖范蠡船”,“人弃我捡,人争我予”……后来甚至逐渐将大房的事一应交予她做主。

    在这座宅子里,许青窈度过了荒凉,但并不寂寞的几年。

    直到一年前,有关薄家大房翁媳扒灰的流言忽然满城纷飞。

    清白,向来是一把毁誉的利刀,却又难以自证。

    眼看谣言愈发不堪,公爹便搬出了大宅,住进了藏海寺附近的山间别院。

    再见到他的时候,就是那次藏海寺祭祀,当天下起了雪,山路泥泞难行,在住持的挽留之下,他们翁媳二人便在藏海寺中留宿一夜。

    第二日清晨,公爹坠下悬崖,粉身碎骨,之后便是一连串的丧仪——分殓,停灵,出殡,漫天的纸钱如雨一般,洋洋洒洒飘满了整座大宅。

    她总以为悲剧是伴着那些漫天飞舞的纸钱而来,现在才知道,原来早在三年前,就埋下了伏笔。

    那一碗绝嗣汤,注定了她今后与那浓黑汤汁一般发苦的命运。

    大雨忽至。

    像一艘搁浅在夜色中的小船,许青窈一路跌跌撞撞爬上楠木楼。

    小狸也是自顾不暇,淋成了落汤鸡,这时就显出阅历的好来,房里二十五岁的大丫鬟云娘,便是个资深的舵手,她为许青窈换去湿衣,围上一床大红缠枝宝相花纹锦被,又寻来滚热的汤婆子,捂入被中,然后放下床帐,悄悄阖门离去。

    窗外春雷声声,大雨滂沱,水汽从地底氲起,悄悄上了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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